第四章 葡萄和穿金甲的公主
這麽熱的天,困在屋子裏頭做作業,簡直太可怕了。
周曉麟將電風扇開到最大,灌了一肚子冰鎮桔子汽水,還是覺得熱。作業本上的字,似乎也是熱得吃不消,扭來扭去,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唰唰唰幾筆對付完了,她扔下筆就倒在沙發上。
爸爸媽媽散步去了,她可以一個人無法無天一會兒。
至於作業,爸爸媽媽是不會看的,隻要都做了,做成啥樣,他們壓根無所謂。成績嘛,過得去就行了。就這一點,周曉麟覺得自己有這樣的爸媽,簡直太幸福了。
她的目光落在對麵的五鬥櫥上,那上麵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鏡框,裏頭自然是全家人的照片。
爸爸媽媽曾經在國外留學,又在那裏生活了很長時間。照片裏的他們,穿著牛仔褲t恤衫,和一幫老外一起party、旅遊、打工、學習……青春洋溢而歡樂的笑聲,仿佛能從那鏡框裏撲出來。
這就是照片的好處,周曉麟手臂枕著腦袋琢磨著,將快樂的瞬間印在相紙上,擱在每天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就可以時時提醒自己,諾,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這麽快樂……
可為什麽即便是這樣,照片裏的那兩個,曾經那麽開心地擁抱在一起的人,現在卻時常相對無言。就算在同一個屋子裏,也隻是自己看自己的書,做自己的事。
他們的爭吵不算多,周曉麟聽到的,沒有幾次。即便是聽到了,爸爸媽媽之後都會很認真地向她道歉,對她解釋:那些與她無關,不是她的錯,是他們之間有了需要探討的問題……
但她曉得,很多時候,他們倆隻是躲到外麵去吵架了。
想到這裏,她赤腳跑到臨街的窗戶,趴在上麵朝樓下張望。果然看見他們倆,就站在遠處靠近街口的路燈下。
雖然聽不見說話的聲音,但周曉麟看得出是爭吵。他們相互揮舞著手臂,兩個人同時在說話,誰也不聽誰的,隻顧著自己說。一時不說話的那一個,急促煩躁地走來走去……
周曉麟很想把五鬥櫥上的照片,都擼進懷裏,拿去給他們看。
你們自己看看,你們牽著手,你們的腦袋靠在一起,你們吃同一塊蛋糕,你們那麽開心……這樣多好。
周曉麟想歸想,還是沒勇氣抱著相框下去。既然爸爸媽媽特意躲開,應該是不希望自己知道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這麽想著,忽然看見媽媽似乎往自己這裏看了一眼,嚇得周曉麟趕忙縮回腦袋去。她直接奔到鋼琴邊,開始彈琴。
兩首曲子練完,聽見門開的聲音,一扭頭,爸爸媽媽居然是手拉著手進來的。
傅安安笑著說:“我們散步回來啦,在樓下就聽見小麟練琴的聲音,彈得真棒!”
“我家女兒是未來的理查德克萊德曼……”爸爸配合著做了個誇張的指揮家手勢。
周曉麟被爸爸逗得哈哈大笑,餘光裏卻瞥見他們很快鬆開的手。
她心裏歎了口氣,這兩人,又在演戲!
看見他倆各自捧了一本書,坐在客廳相距最遠的兩個沙發裏各自沉默著,周曉麟有點看不下去,“我想去樓下找希音玩一會兒。”
“去吧,別太晚了。”傅安安抬頭微笑說道,“對了,桌上新買的葡萄,拿去給小音吃。”
周曉麟拎著葡萄,兩階並作一階地下了樓,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聽見裏麵傳來的訓斥聲。
“這道題你就給我做成這樣?說了多少遍了?你自己想想……做題的時候用腦子了麽……媽媽平時上班已經夠辛苦,你爸爸什麽都不管,你就不能體諒媽媽麽……”
啪的一聲,周曉麟一個哆嗦,那好像是什麽東西抽在皮肉上的聲音,悶悶的,聽著就很痛。
她迅速跑回去幾個台階,故意放重了腳步,咚咚咚地跑下來,緊接著咣咣咣地敲著希音家的大門,“希音!希音在麽?我是周曉麟!”
裏麵的斥責聲立刻停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腳步聲,門打開,希音的媽媽微笑著看著她,“是小麟啊,希音她現在不能……”
周曉麟把葡萄舉得高高的,“我媽媽讓我送來的,我能不能和希音玩一會兒?就一會兒,我上次聽她彈琵琶,覺得節奏上可以更好一點……”
“好的好的,”艾卿讓開身子,“小麟真是個好孩子,什麽時候都想著怎麽學習進步,要多教教我們希音啊……”
看著艾卿去廚房洗葡萄,周曉麟吐吐舌頭,飛快地跑進屋裏。
希音坐在桌子邊上,垂著腦袋揉眼睛,聽見動靜,急忙把手帕握成一團,塞進口袋,臉卻沒有轉過來。
周曉麟從口袋裏摸出一本連環畫,“希音,這本我好不容易借來的,可好看了……”
希音扭頭來看,封麵上漂亮的金發公主,卻穿著金色戰甲,忍不住湊過來。
周曉麟看見她眼睛紅紅的,眼角還有淚痕,也不說破,翻著手裏的連環畫,“你看,這個公主吧,先開始挺可憐的……但是好漂亮的,你看這裙子……後來她變得超厲害……”
希音漸漸被故事吸引,露出笑容,和周曉麟腦袋挨著腦袋翻著連環畫。
艾卿將洗好的葡萄的送進來,看見兩個女孩子一派天真爛漫親密無間,方才的一團火氣隱去,竟生出內疚。
她輕手輕腳將葡萄放在桌上,看著她們嘻嘻哈哈笑作一團,也不自禁跟著揚起了嘴角。
艾卿走出去,將屋門在身後合上,無拘無束的歡愉笑言立刻淡了。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客廳,疲倦迅速將自己裹挾吞噬。
過去也有過這樣的無望,應該是比如今更無望的境地吧。
隻有自己一個,漆黑破舊的屋子,外麵是不多的幾片田野和水渠,更多的是荒地與寸草不生的山野。偶爾聽見野獸的嘶吼、夜鳥桀桀,似有似無的腳步聲。手上是白日勞作留下的血泡和繭。
但即便是孤寂荒涼的夜裏,心懷著無底的恐懼與絕望,仍要將那幾本僅有的書,反反複複地記誦。
早已泛黃破爛的紙張,模糊不清的字跡,卻成了溺水之人最後的稻草。除了牢牢抓在手裏,她不知道該如何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