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隻做你我
梅越
??梅夫人的父親，少年奇才，精通史詩文墨，最擅梅花。自進考後便深受當今賞識，官拜通議大夫。
??雖不是權臣，卻也是近臣。在京都之內，梅家也自有一席之地。
??豈料一朝事變，梅越在金殿前叩階而亡。
??從此，梅家便再沒了出頭之日，親友們分崩離散，舊故們再不肯相認。一落衰敗而下的梅家，早已經是膏梁薄上的無名人。
??可今天，她卻在這樣的地方，聽到了亡父的名字。
??李二夫人的神魂都為此一抖。看著麵前布衣木釵的少年，她都不知道要說什麽。
??而李井，也不需要她再說什麽，直接擺手便是讓忠叔上來了。先背了李大回小梁村，而後才是李太夫人、李灼、李燁。
??至於李二夫人和李家大小姐則是一直站在最末，眼看忠叔將最後一個李燁也背上背後，才跟在身後緩緩回了李家村。
??李家宅內，李井正在收拾正屋，這院子他們雖離開不過半月，可屋子裏外卻已是不知被多少人睡過了。
??李井好潔，便幹脆提了水來衝洗擦抹。
??至於時鎂，則是一進門便衝著廚房去了。
??托之前她動過的一些小手腳的福，李家人大概以為家裏的東西有毛病，便都沒有敢用。東西都很齊全。
??時鎂已經有半個月沒好好吃一頓飯了，有了材料便再忍不得。
??燒灶燙鍋，洗米熬粥。五髒廟不聞著米香的時候也就罷了，隨便墊點什麽也就頂過去了。可一旦聞見了，卻是再忍不住了。
??時鎂本來的打算是好好整治上一桌好吃的，好犒勞一下自己腸胃的。
??可是鼻子在聞到米粥的香氣時，就全造反了。她隻好把切好的臘肉蘿卜絲等物，一口氣全倒進了粥裏去。調調拌拌，一鍋香氣撲鼻的肉粥便做得了。
??然後，她是哪個也沒叫，自己連正屋都沒回，直接舀了一大碗便坐在廊下吃開了。
??左托著碗，右手拿著久，二郎腿一翹，吃得那叫一個歡實。
??李井聞得味兒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阿美大口大口吃粥喝湯的模樣。說實話，實在不怎麽美觀。可李井在看到這樣的阿美時，卻不知為何心突然定了。
??他也大步進了廚房，給自己盛了一碗。也出來坐在廊子下，左手端了碗，右手拿著久，呼嚕呼嚕，幾口便是一大碗的飯沒了。吃完還有不足，便又去盛了半碗，這次吃完倒是足了。
??隻是，這麽個吃飯的法子，對於李井來說，還是頭一次。
??看著手上的碗，再瞧瞧身下坐的廊下的橫條，李井自嘲地笑了。
??忠叔身手矯健，雖要從山上背五個人下來，可那也不過是半個時辰的事便得了。
??看著梅夫人和李大小姐也跟進來後，李井先和忠叔把李燁也放進屋裏去，然後便讓他趕緊吃飯去。至於梅夫人和李大小姐，李井也走了過來說了一下。
??梅夫人甚是感激，領著女兒去了廚下。
??灶上的鍋裏，飯已經隻剩下了個底子。李大小姐何時吃過這樣的碗？隻覺得滿心都是厭惡。看一眼外麵端著大碗坐在廊下吃飯的男仆，她實在是沒法忍受讓自己和奴才吃一個鍋裏的東西。
??可梅夫人卻是不管了，她自去拿了兩個碗出來，給自己舀了一碗，然後把剩下的舀在了另外一隻碗裏。不太足，隻有大半碗了。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娘，我吃不下。”
??李大小姐看著那粗碗的大碗，實在是沒辦法讓自己咽下去。
??梅夫人抬眼看她，細長的眉眼裏滿是濃墨的霧：“你要是吃不下，便不吃吧。隻是有一點你要想好了，這頓你若不吃，下頓人家就未必再給你吃的了。介時，你是打算餓死嗎？”
??李大小姐最終還是吃了。雖這飯的味道不錯，可她隻要一想起來這飯是和奴才一個鍋裏的，便反胃得厲害。倒是梅夫人不在乎這些，吃完了還趕緊操持了東西洗涮。
??這點倒讓時鎂挺意外的：“夫人居然還會幹這個？”看她這一身細皮嫩肉的，便知尊養已久。這年代的貴夫人，居然會自己涮鍋洗碗，倒真是讓人意外了。
??梅夫人赧然一笑，一邊拿粗布抹著碗上的水，一邊低笑道：“我成親前，娘家雖也為官，卻並不豐裕。祖母愛好吃食，為了討她歡心，我那時也時常到廚下走動的。”
??原來如此！
??這由頭倒也說得過去了。
??“那後來呢？”
??後來啊？
??梅夫人手下的活停了。
??仔細想想，竟是想了很久才想起初婚時的模樣。
??蓋頭初掀的時候，她以為自己遇了良人。滿室暈紅的燭火裏，她柔順地躺在了那個男人的身下。
??出嫁前，母親悄悄地和她說過男女之事，隻是在母親嘴裏，那初倫時的疼痛隻是暫時，往後的日子自然會越來越甜蜜。可到了她這裏，一切卻不過是個開頭。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那樣翩翩的公子文人，在外頭斯文有理，在內帷中卻是個那般性情的變態。
??她討不了他的歡心，他便去尋別的女人消遣。
??她不嫉妒！她隻感到慶幸。
??反正，那時的她也想開了。無論如何，她也是他的正頭娘子。她隻要做好李二夫人便可，至於他愛和哪個女人廝混，橫豎不關她的事也就是了。
??可誰想得到，一朝父亡，一切全變了！
??梅夫人陷進了沉沉的深思，時鎂雖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麽，但隻看模樣也明白，這必是勾引導了這個婦人一些不太好的回憶。
??她知趣的閃了，卻在回屋的時候，聽到西屋那邊，李井和忠叔的對話。
??“主子，這四個人傷得不輕。尤其是李老夫人，我看她的肋骨怕都斷了幾條。這樣的病症，單放下去的話，那就是個死。”
??“既是如此，就把嚴老先生再請來吧。”
??李井說得輕鬆。
??忠叔更是聽完他的話，便直接走了。
??這事要是放在以前，時鎂根本連看都不會再多看一眼。
??可如今，外麵是什麽情勢了？
??官兵都趕來了，附近十幾個村的村民全擠到了山上。
??這樣的時候，忠叔到哪裏去找那個嚴老先生？
??於是，時鎂便站在了正屋門口，沒再往進走。而李井從西屋過來後，自然也看見了。看見了站在廊下的阿美，也看見了她黑得鍋底一樣的小臉。
??李井笑了：“你這是做什麽？”
??時鎂嘴皮動了動，可最終，還是忍下了。
??她動作利落的轉身進屋。後頭的李井卻是在眯眼看著她的背景消失在門簾後，突然提速，大步地跨了進去。
??“阿美！”
??他斷聲，喝住了那個要回西屋的女人。
??可那個女人卻是連腳步也未停，一氣便回她那邊去了。留下李井一個，獨自站在這空當當的正堂之內。
??睜眼，堂屋的正中央掛著的是他親手寫下的天地二字。可閉眼，圍在他周遭的卻不是天地間的數萬星辰。他身邊有的，隻是無盡的黑暗。
??因為黑暗，於是便衍生出了無數的秘密。
??可那又如何呢？
??“阿美，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的秘密？你比我更清楚。”
??“可是，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是誰？你來自哪裏？你父母是什麽樣的人？”
??“阿美，這不是我不好奇。隻是作為一個和你一樣擁有秘密的人，我知道什麽是最要緊的！”
??“你我夫妻，同心協力闖過多少難關，才有了如今的局麵？這其中，你付出了多少，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我感激你，我也喜歡你。可我的喜歡，不是因為你的手藝。而是因為你待我的一片真心。”
??“我病重無力的時候，是你護著我。”
??“我幾乎要家破人亡的時候，是你救了我。”
??“這些事，在別人的眼裏是恩。可在我的眼裏，卻是情！”
??“我通過這麽些事，看清楚了一個女人。我知道她會為什麽高興？也知道她會為什麽歡喜？但比這些更要緊的是，我看清楚了她永遠不會做的事是什麽？不必別人催她，她也會做的事是什麽？”
??“阿美，我不否認我瞞了你很多的事！”
??“這些事當中，或許有一些或者很多是你想像不到的。但那又怎麽樣呢？你找我，找的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個身份。既然如此，那些困在我身上無法擺脫的命運，又會礙著你什麽呢？”
??“你開開心心的做你的石美，不就好了嗎？”
??“何苦去在意那些誰也改變不了的往事呢？”
??說到這裏，連李井自己都笑了。因為，那些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是不能改變的了。前世因，今世果，他投到了這個胎裏，便活該承受命運帶給他的一切折磨。
??李井的聲音漸漸的淡下去了。
??而另一側的屋子裏，有個難過了已經好幾日的心，卻因為他的一句話，漸自緩和了氣息。
??“你說，我隻要開開心心地做石美便好，是不是？”
??時鎂終於講話。
??外頭的李井，卻是在聽到她終於開口後。先欣喜了一下，而後，又自嘲地笑了。原來，她在意的，是這個。
??“是！你隻要當石美便好，其餘的，你既從來不會，我也從來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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