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每日一千(4)

  她隱忍至此、她體諒丈夫到這個地步，陸居講的對，我想過她的感受嗎？


  ??門口忽然“嘩啦”一聲，李媛連忙開門探視，竟然是侯華，捧著的紙袋破了，蘋果桔子酸奶摔了一地。“媽，你來了？”李媛忙接過紙袋，彎腰撿拾地上的水果。酸奶摔破了，白花花地流淌，沈不豫在衛生間找到拖把垃圾桶，小跑著出來幫忙。


  ??陸居看到侯華愣了愣，隨即站起身對李侯說：“幼兒園放學了，我去接小薇。小寶我也帶回去好吧？兩個孩子玩得可好，天生明天一早一起上學，我順便送過去。你們忙其雨吧，想想她要是從此不醒了不在了，會怎麽樣？”說完不等幾人回答，拎了挎包就走，到門口轉身喚“朱陶，不豫，一起走吧？”


  ??沈不豫遲疑著起身，望了望病床，跟著走到了門口。朱陶悶聲悶氣地說“我不走。你們先走吧。”視線象是粘在病床上，根本就不移動。陸居歎口氣，帶著沈不豫離開了。病房裏瞬時安靜下來，隻聽到輸液的聲音一點一滴地滴落，李侯和朱陶的目光都在病床上，一個麵色鐵青眉尖微蹙、一個旁若無人泰然自若。李媛不安地看看兄長又看看母親，侯華放好食物飲料，緩緩地走向病床，李侯不知怎麽突然挪動腳步，擋在了前方。


  ??侯華抬起頭，仰望著兒子。母子連心，當然看得出他眼底湖中的複雜情感，是後悔懊惱、是自責內疚、也飽含不滿憤怒。


  ??不滿！憤怒！四十年，從十月懷胎、從產房呱呱落地、從哺乳教養，看他上學、工作、成家、生子，四十年，一萬四千多天，日日夜夜牽掛、時時刻刻惦記，何曾有過一絲疏忽懈怠？所作所為、每一舉每一動、又哪一個不是為了他？所謂嘔心瀝血，一點都不誇張。然而四十年後，換來了不滿！憤怒！侯華突然泄了渾身的力氣，軟軟地坐倒在旁邊的木椅中，垂下了頭，不自禁地顫抖。


  ??“媽，您喝口水。”李媛捧過一杯水，小心地問。是醫院常用的一次性杯子，透明的塑料，裝著飲水機裏的冷水。他們不知道或者是不記得母親胃不好、不能喝涼水，我卻永遠記得他們所有的喜好忌口，侯寶口味淡、飯菜寧可不放鹽，而媛寶要鹹要辣，所以燒一個牛肉也要分兩鍋。侯華端著一次性杯子，苦澀地笑了，笑得比哭還淒涼。


  ??可憐天下父母心，一句話講盡了為人父母的辛酸。


  ??“我知道，小關向你提出離婚了，就瞞著我。不用瞞，我能怎麽樣呢？”良久良久，侯華開口道：“這麽多年住在一起，委屈她了。我上周已經向‘昇實健康中心’申請登記，本來輪候等待的時間很長，我走後門打的朱陶旗號，查下來正好有個老人剛被家裏兒女接回家裏了，我頂他的位置，馬上就能住進去。”


  ??“媽！”“媽！”李家兄妹同時驚呼了一聲。朱陶象是沒聽見，目光並不離開病床。


  ??“房間不錯，朝南的單室套，離圖書館乒乓球室都近。洗衣房裏還有幹衣機，護士站就在一樓，隻要按個鈴、隨叫隨到，很方便。”侯華自嘲地笑了笑：“工作的時候我上過黨校，集體生活有規律，對健康有益。”


  ??“媽！”李媛又叫了一聲，然而“住到我們家去吧”的一句話憋在喉嚨口出不來。別說公公婆婆在家裏，就算不在，願意、能夠、不在意母親住在家裏長期長年一起生活嗎？自己對公公婆婆的不滿意，同樣會發生在與母親的相處中，一個星期能當個笑話、一個月能忍一忍過去，要是以後一直一直不得不一起呢？自己就算沒辦法不得不接受，老卓呢？孩子呢？夾在中間的自己長年累月勞心勞力，還會象現在這樣愛母親麽？曾經調解過無數家庭矛盾，大道理都懂，可是輪到自己家的時候、自由和孝順哪個更重要？李媛恨自己想得自私而且實際。


  ??“別勸我，我想了很久，不是草率決定的。”侯華凝望著病床，神態平靜地站起：“小關是個好姑娘，可我也不是個惡婆婆、更不是個壞母親。隻不過大家年紀不同有‘代溝’，各自的生活習慣差距大，勉強住在一起都不開心。我走了，希望你們好好的。”說著轉身離去，毫不拖泥帶水，不愧當年叱吒工行的信貸處長。李媛跺跺腳叫著“媽！媽！”追了出去，李侯抬眼望望，口唇翕動，終於還是沒有吭聲也沒有動。病房裏又恢複了一片靜謐，輸液器中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緩緩滴落。


  ??關其雨闔目躺著，一動不動。濃密的長睫靜靜伏在蒼白的小臉上，毫無生氣。


  ??朱陶靜靜坐在一旁，對李家人的爭執爭論來來去去似乎一無知覺，凝視著病床，目光中柔情無限。第一次遇見你在新街口廣場，我勒住露茜，你從它巨大的身軀下奮力爬起，渾身的塵土汗水、滿臉的焦灼沮喪，可是那自內散發的靈氣呀，象我小時候第一次上紫金山天文台俯瞰到的南都城，靈光氤氳！你捧著疫苗凝神研究成份、你摟著孩子溫柔嘬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象江南的精靈，聰慧靈動；而回到家中小心翼翼委屈求全，更象折了翼翅，讓人憐惜。談起你的專業、談起人工智能，你又象學者象科學家，專業而純真未脫。我討好你、討好小寶、討好你的家人朋友，是為彌補露茜咬了小寶的內疚麽？還隻為了接近你、隻是因為想多和你在一起？我竟然不知道。陸居說“想想她要是從此不醒了不在了，會怎麽樣”，會怎麽樣？我不能想象，完全不能想象那個世界的空白、那個世界的虛無！求你醒過來，我們開始新的生活，我們在一起開始新的生活，開開心心地…


  ??重重的一聲冷哼，朱陶愕然抬頭，李侯臉色鐵青，目光冷得象寒冰：“這是我的妻，不用外人操心！”


  ??“她申請了離婚…”朱陶抗議。剛才是心底的聲音說出來了？還是李侯的“圖靈思維”不但能算到幾十步以後、也能看穿別人的心思？

  ??“那又怎樣？”李侯毫不客氣地打斷：“我們可還沒離！”


  ??“講好了元旦…”朱陶的聲音弱了幾度。


  ??“第一，還沒到元旦，”李侯簡短地說：“第二，我不同意！”說著揮揮手：“朱少爺請回吧！我會照顧好我的妻。”


  ??朱陶看看他又看看病床，依舊幹脆利落：“我不走。我要等她醒。”無賴就無賴吧，就是後悔沒早一點無賴呢。


  ??手機鈴聲忽然響，李侯瞪了朱陶一眼取出手機，清清楚楚地“葉端直來電”，李侯猶豫了零點一秒，直接按了掛斷。過去十幾年，我忽略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彌補。“想想她要是從此不醒了不在了，會怎麽樣？我不能想象，完全不能想象那個世界的空白、那個世界的虛無！”朱陶說的對。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