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往事開緘(4)
“等等,”關其雨心中一動:“公開處決是不是在雪山附近、開春的時候?一個草草架起的高台上?”
??“是啊!”那登點點頭不以為意,喝了口茶繼續說道:“那是68年的三月份,積雪初融,陽光普照,那一日天空真是藍啊,蒼鷹翱翔在空中,振翅拍走多日冬季的陰霾。”
??68年,母親正好7歲,按她履曆表上填的內容看。82年她到浦口中學任教是21歲。隻不過,82年華師大畢業生中沒有她這個人。
??“天空真是藍啊,陽光亮得刺眼…”那登喃喃重複著,眯縫了眼睛。
??陽光照著積雪,蒼鷹振翅碧空,這副畫麵何等清晰而熟悉,自7歲就日日出現在夢境。那個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艱難行走,穿過重重雪山的藏服姑娘,是自己?還是母親?關其雨一陣眩暈,伸手扶住了茶幾。
??“嘉木樣被拉去觀刑,我領著寺裏僅餘的兩百多名喇嘛一起跟著。我們走到山穀前,高台是造反總部幾天前就搭好的,之所以搭在那裏,是因為那原來是我們寺院供寶幢的地方。寶幢不都是長木軸杆撐的嗎,高台就把已經殘破的寶幢一個個撕掉外麵的絲綢帳帷,用中間的木頭做了四個角,省事嘛,寶幢頂上的如意寶飾都懶得動,就那麽草草做了個處決場。”
??兩百多名紅衣喇嘛,傘狀的如意寶飾。關其雨想起夢中所見,清晰如在眼前,不由苦笑了一下:“然後你們就念經,大威德金剛經。”
??“是啊!你知道。”那登仍舊毫不在意,在他看來,佛珠的主人理所當然知道佛珠的故事,輕聲繼續訴說:“我們不顧造反派的阻攔自顧自誦經,我們希望能救桑哲師父的性命,至少告訴世人他是冤枉的!雍路喊了幾次我們繼續念我們的,造反派為震懾我們,就讓把槍口對準嘉木樣!”
??關其雨點點頭。原來是這樣,烏洞洞的一排槍口對著嘉木樣,是為了不讓喇嘛們誦經,夢境中的一幕一幕,都是1968年的事。
??“又是桑哲上師,跨上前來擋住了槍口。他的手臂被綁在身後,嘴巴裏本來被塞著破布,是嘉木樣伸手把布拿出來,雍路看看兩百多憤怒的喇嘛,沒阻攔。”老人的聲音漸漸顫抖:“桑哲含笑望向高台下的人群,從造反派到喇嘛到圍觀的百姓,藍天襯著他飄拂的僧袍,紅得象太陽,小鹿般溫馴的雙眸泰然安詳,槍聲響前,他說,‘這一世的人生啊,最有意義!’”
??關其雨霍然而起。這句話原來是這裏來的!
??母親怎麽會知道?怎麽會在父親去世時以此勸慰女兒?
??母親到底是什麽人?
??杜莉,杜莉,李白查遍了整個中國人口也沒有她。
??“桑哲倒在血泊裏,睜著雙眼,依舊泰然安詳。那清朗的話語仿佛還在山穀中轟鳴回響,久久不散。人群圍在台前不肯走,嘉木樣俯身闔上了他的雙眼,一滴淚水滴在他瘦削的麵龐上。那是我看到的唯一一次嘉木樣落淚,六十六年,就那麽一次。”老人輕輕拭著眼角,目光渾濁,整整半個世紀前的往事翻開來,象泛舊的經書引人唏噓。
??“然而後來我們收拾他的遺物,那串佛珠卻找不到,造反總部那裏我們去過很多次,雍山衝我們吼‘他自己戴著的!槍斃的時候還戴著的!’但是桑哲上師那時手被捆在身後,我們誰也沒看見,爭執無果中隻能日日為他誦經,我們相信他將轉世,他這一世的生命換得了嘉木樣的平安,他的下一世一定會有很好的果報。在最困難的那幾年,嘉木樣仍舊堅持做功課,每天誦經的時候他總先念一段大威德金剛咒,我們知道,那是為桑哲上師念的,佛法無邊,他一定成功轉世了。”
??“果然過了十多年,我想想,是80年吧?黨的宗教政策已經落實,拉不楞寺很多殿堂重修,貢唐倉寶塔也在籌款準備修建,佛珠出現了。一個少女拿著佛珠去老馬店裏典當,老馬一眼認出來、一邊悄悄派人通知我、一邊和她東拉西扯拖延時間。我得到消息急忙趕了過去。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桑哲,瘦削高挑的身形婷婷玉立,極闊大的額頭,如聽經小鹿般溫馴智慧的雙眼,那泰然安詳的舉止神態,都和桑哲上師一模一樣。”
??“問她佛珠哪裏來的,她說是一直戴在手上的;問她從哪裏來,她指著山穀的方向,正是桑哲上師被公開槍決的地方;我細看佛珠,有幾顆菩提子和穿繩隱隱透著殷紅,那是桑哲上師的鮮血啊!她說不出她的年齡、說不出名字,我看她這時的瞠目茫然,我明白她是真不知道。”
??“我領她去見嘉木樣,他們互相看見的第一眼,就都含淚微微笑了。嘉木樣說:‘你回來了?’少女說:‘我回來了。’溫馴睿智的雙眼中淚水滴了下來,她堅持叩伏在地上向嘉木樣行禮,象當年的桑哲上師一樣。嘉木樣見她這一世是個女身,就讓她修持綠度母本尊,給她賜名杜莉。為了保護她、為了不讓人猜疑她是桑哲轉世、我們就把她的生辰地點都編好還加大了幾歲,拉不楞寺幾百年的規矩女人不能留宿,當晚,我和四大護法將她連夜送去了霍爾依格寺。那是寧瑪派就是俗稱紅教的,戒律沒有我們格魯派嚴格,有的派別結婚生子都可以,而且因地處偏僻名聲不響,受到的造反衝擊不大,杜莉在那裏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嘉木樣牽著她的手一直走到大門口,他說:‘這一世啊,乘願再來!’杜莉笑了,和高台上那最後一笑一模一樣。他們兩人,都是乘願再來者,都是為了利益眾生。”
??霍爾依格寺…關其雨想起了大巴上遇到的紅帽子喇嘛更洛加措堪布,想起了他握著小寶的手凝目而視,想起了小寶自煩躁轉為安靜。一切,難道真是冥冥中的因果,是母親在護佑她的親人?杜莉這兩個字,原來是嘉木樣取的,那自然沒有出生證。不過什麽桑哲轉世為女身,未免荒唐,就不爭論了吧!
??“後來過了有大半年,那時嘉木樣恢複了各種職務,日常工作比較繁忙,班禪大師第三次來到拉不楞寺,受黨中央和全國人大的委托進行改革開放初期的第一次工作視察,嘉木樣匯報了夏河地區的藏傳佛教情況,陪他召開宗教座談會、視察學校、法會上為信眾摩頂。班禪大師說;‘中央領導同誌非常關心我們各少數民族人民,非常關心各少數民族地區的四化建設事業,並問候各族人民。’那之後,甘南藏區的整個氣氛放鬆了,各族各界的人心重新凝聚,信心重新恢複,特別是學校回到了學習知識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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