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往事開緘(3)

  “我們都很緊張，勸嘉木樣趕緊想辦法，趕緊打算，不行也就象達賴喇嘛那樣逃到印度去吧？他搖搖頭不同意。桑哲上師在旁邊說曆史上有過幾次滅佛毀佛的運動，後來沒多久就過去了，佛法依然昌盛了兩千年。照舊給我們講經文，永遠帶著淡淡的笑容，雙眸永遠溫馴而智慧，那一段黯淡的日子因他悅耳的講課聲、因他的安然平靜，稍稍減少了幾許不安。”


  ??“後來運動報紙上敲鑼打鼓地讚頌‘造反有理！革命萬歲！紅衛兵橫掃舊世界’‘紅衛兵想舊世界發動猛烈攻擊’‘破舊立新的革命風暴席卷甘南’等等，嘉木樣總吩咐寺院所有僧侶避讓躲開紅衛兵，但是怎麽可能？除了紅衛兵，居委會也組織了積極分子開始抓‘牛鬼蛇神’，縣裏的舊政府官員、牧區莊園主、部落頭領之外，就是喇嘛。從各殿堂負責點燈供油接待信眾的最低級別的知客僧、大經堂中日日誦經的各級葛仁巴和格西、漸漸蔓延到寺院中心，桑哲師父和我都被拎出去批鬥遊街，戴著高高的白紙帽子、毛筆畫著大大的叉叉，有時候在廣場上一跪一天、有時候穿上繩子象一串螞蚱一樣被牽著走遍夏河的大街小巷。我們都想，隻要嘉木樣好好的，我們都沒關係。”


  ??“可是嘉木樣能好好的嗎？造反派原來有三個派係，經過幾次鬥爭，‘隴南革命造反總部’成立，藏漢文發布了造反宣言，並傳達北京的指示說‘這次文化大革命是思想大革命，就是要把喇嘛製度徹底打碎，解放小喇嘛…，破四舊打廟宇，破喇嘛製度，這都很好。’幾十年後我們才知道這話是周總理接見西藏學生時說的，其實後麵有下文‘但廟宇是否可以不打爛，作為學校或倉庫利用起來。佛像，群眾要毀可以毀一些，但也要考慮保留幾所大廟，否則，老年人會對我們不滿意。’其實是周總理婉轉保護廟宇保護喇嘛的一番苦心。”


  ??“在當時席卷全國的狂熱風暴下，拉不楞寺勢如危卵，隨著北京多所大學的學生來串聯、各地幾萬張傳單灑遍甘南，學生工人幹部居民農牧民都被發動起來加入了造反隊伍，各級政府和機關相繼被奪權。到了1968年，一月最冷的一天，夏河這個小小的縣城裏，積聚了一萬多人開所謂的‘奪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誓師大會’，群情激昂，舉著火炬遊行，終於衝進了拉不楞寺的最中心，帶走了嘉木樣，把他按倒在夏河邊的石橋上，無數人唾罵、拳打腳踢、控訴他的“罪行”，我和桑哲師父還有十幾個活佛身邊的護法、經師陪著挨鬥，每個人都被打的鼻青臉腫。”


  ??“‘反革命分子！’‘嘉木樣就是反革命分子！’造反總部的頭目雍路是個在蘭州大學上學的夏河青年，自詡見過大世麵特別是去北京串聯天安門城樓見過毛主席的，回到家鄉大張旗鼓地拉隊伍成了造反派頭頭，近一年的時間裏被‘向舊世界發動猛烈攻擊’‘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四舊’‘破舊立新的革命風暴’等口號鼓舞鼓動，自我膨脹得一覽眾山小，造反總部下設立了‘造反公社’‘造反司令部’‘專打土皇帝委員會’等等一線革命組織，幼時仰望如神祗的嘉木樣活佛現在看看不過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和尚，而打到他就能做出驚人的造反業績！”


  ??“‘對，反革命！他就是反革命！’早已衝昏了頭腦的造反派們愣了愣，瞬即歡呼雀躍起來，為這個偉大的發現激動不已。想想看，騎在人民脖子上幾百年的封建活佛，被我們革命群眾拉下馬！揭發他的反革命罪行！


  ??“達賴喇嘛給他灌頂的！”


  ??“對，他一直勾結叛逃分子！”


  ??“裏通外國！”


  ??“對，我看見的！前幾天夜裏還有印度的喇嘛偷偷進拉不楞寺裏麵！”


  ??“還有信件送處區！”


  ??“寺裏好些佛像不見了，肯定是他偷偷運到印度去了！”


  ??“對，他想叛逃！”


  ??“他想做達賴喇嘛第二！”


  ??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說著，猜測不知何時變成了事實、妄想更是變成了想當然、空口白牙的胡說都是言之鑿鑿，證據嘛、莫須有！


  ??“打倒反革命分子嘉木樣！”


  ??“打翻在地，踏上一萬隻腳！”


  ??“對，打翻在地！”


  ??“槍斃！立即執行！”


  ??“槍斃！”


  ??“槍斃！”


  ??“槍斃！”


  ??“口號激昂地喊起來，在冬日寒冷的夏河上空激蕩，河麵上厚厚一層寒冰被衝擊得裂開了幾條縫，熱血上湧的群眾隨意將火把丟置在一旁，衝上來架起嘉木樣就要打翻或者槍斃！我急得想跳起來護住他，可是我的頭被按在地下、頭頂上到處是揮舞的拳頭翻滾的大腳，怎麽也掙不開！”


  ??“‘住手！’突然一聲高喝，往日溫和平緩的聲音此刻幹脆而淩厲：‘你們抓錯人了！’”


  ??是桑哲上師！他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極高極瘦的身形在火把跳躍的光芒中更高到了半空，迫人的氣勢如長劍出鞘、驚的所有造反派停止了動作、呆呆地望向他。


  ??“‘那些都是我幹的，我背著嘉木樣幹的。’桑哲淡淡地說，往日小鹿般溫馴的雙目此刻鋒銳淩厲：‘是我寫信給達賴、是我把佛像運出去、是我準備逃亡印度！都是我！我才是你們要找的反革命分子！’”


  ??“一片寂靜。火把簌簌地燃燒，火光照得他紅色的僧衣如鍍了金光，他的雙眼一眨不眨，剛毅得象寺裏的大威德金剛像。”


  ??“‘打倒反革命分子桑哲！’不知道過了多久，人群爆發出一陣喧囂，‘打倒反革命分子桑哲！’‘打倒反革命分子桑哲！’更多的聲音呼應起來，造反派們一擁而上，拖著高瘦的身影遠去，很快石頭橋上隻剩了我們十幾個。我急忙爬起來攙扶嘉木樣，他的雙腿被壓得彎曲麻木、根本站不起來，我們幾個駕著他，連拖帶拉，好歹回了寺裏。”


  ??關其雨驚呆了，為這段殘酷而悲涼的往事。十年浩劫，中國大地上多少流血事件、多少冤屈，以為偏僻的隴南能象桃源那樣躲過動亂，沒想到一點不比內地強，而且因宗教信仰的緣故甚至更加慘烈。老人垂頭撫摸著念珠，指著佛頭說：“你看這個上麵的裂痕，就是那一晚留下的。在那樣一哄而上的暴行中佛珠能夠幸存，是佛菩薩的保佑吧？”


  ??嫋嫋茶香中，聲音低沉而沙啞，無限的痛楚蘊含其間。關其雨一陣默然，良久才問：“後來呢？”


  ??“後來就是公審大會，跳出來無數革命群眾指責、辱罵、證明桑哲上師通敵叛國，是個徹頭徹尾的反革命，蒙蔽了甘南人民二十年，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公審大會後不久就公開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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