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往事開緘(2)
“然後班禪大師領著護法還有僧侶們誦經，很多很多的經文、念了很久很久，他才剛四歲長得又瘦又小、凍得直哆嗦、還一個勁地衝盹，我比他大幾個月也比他長得壯實，我就和他玩兒，喏，佛像下躲貓貓呐、左右手比劃小狗小豬呐！我們倆悄悄玩著時間就過得快，後來瓶蓋開啟，金瓶旋轉，班禪大師掣出來的簽是他。‘生在青海剛察貢瑪部落，父名道俄合，母名才讓卓瑪，佛為周本塔’，他被認定為嘉木樣轉世活佛，我就做了他的伴童，被賜名那登。班禪大師交代幾個大護法培養好嘉木樣，要請最好的上師教習佛法，大護法回答說早請好了、是整個隴地最有學問的大格西、拉不楞佛學院的經師桑哲。桑哲師父走出來拜見班禪，極瘦極高額頭極寬大、微微含笑的雙眼象聽經的小鹿一樣溫馴而充滿睿智，班禪連聲說；‘好，好，好，嘉木樣交給你了。’說著褪下手腕上的佛珠賜給了桑哲，就是這串佛珠。”室內光線幽暗，靜靜灑在佛珠的包漿上一片柔和醇厚，就象老人口中的冬天，悠長而久遠。
??“喏，到今天還是一模一樣，星月菩提子、蜜蠟佛頭，在藏區實在是很常見的佛珠。”
??老人凝視著掌中的佛珠，聲音緩慢而低沉，渾濁的雙眼中淚光閃爍，多年塵封的往事一旦開緘，仿佛地底的岩漿自火山口噴薄而出，熱烈洶湧到令人心潮澎湃，即使是高僧大德、即使修行多年。
??關其雨強抑住心中一陣陣的激動，原來這是那登，在甘南享有盛譽、聲名遠播的那登活佛，傳說中六世嘉木樣的大護法！而那串佛珠，居然是班禪大師的！那一個個隻在書本、傳說甚至新聞聯播裏聽到的名字！領導人中總是“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讚、阿沛阿旺晉美”一起出現、中央台新聞播報員的標準普通話裏飽含滿滿的敬意。居然是家裏這串佛珠的主人！
??那麽，母親到底是什麽人？
??“後來考試、宣經、坐床，都是我陪著他。坐床典禮上他不舒服、三尺細棒都拿不穩，我悄悄幫他，沒人看見，圖丹頗章宮太大了；後來多少年，都是我陪著他。後來除了桑哲上師，又有了其他幾位經師——藏傳佛教的規矩、活佛都配有多位上師，嘉木樣六歲開始學識字進入聞思階段，漢語藏語都要學，我也陪著他一起學、不過遠遠沒有他那麽又聰明又好學，他會寫古詩、會看古典書籍，這些我都不行。”關其雨含笑聽著不吭聲，這當然是謙虛也是智慧，護法總不能說比大活佛厲害吧？
??“七歲那年達賴喇嘛來了拉不楞寺，為他傳授怖畏九首金剛灌頂，大家都說了不起都去朝拜，達賴喇嘛是觀音菩薩化身嘛。桑哲上師上前參拜的時候流淚了，小鹿一樣溫馴的眼裏都是淚水，達賴喇嘛歎口氣為他摩頂、什麽也沒說。後來不久就傳來達賴叛逃的消息，後來幾十年也沒回來，流浪在印度，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扯遠了，看我說哪兒去了。十歲時開始學習《菩提道次第廣論》，開始我們佛學方麵的修行生涯，桑哲上師博學廣聞，佛經無論是藏傳的《大智度論》還是漢傳的《入中論》那些，或者《大藏經》隨便他都能立刻背誦當即解釋，我們背地裏悄悄議論，上師不會是鳩摩羅什轉世吧？《大藏經》多少卷經文啊！在他的教導下，嘉木樣他學問進步很快，很年青的時候就有了很多榮譽，甘肅省佛教協會會長、中國佛教協會副主席等等。我們都很興奮，桑哲上師總含笑說‘無常’說‘離苦得樂’說‘去我執去法執’，希望我們真心地修行。我們黃教的儀軌很多很繁複，不同經文和法會都有不同的儀軌，他也一樣樣仔細教給我們，嘉木樣多少年來從沒出過一點差錯。桑哲上師的雙眼象聽經的小鹿一樣溫馴而充滿智慧，隻要看到他，我們再煩惱再吵鬧也會平靜下來。”
??老人的聲音和他的容貌一樣蒼老，層層疊疊的褶子舒展、折起、再舒展，一伸一張中過往的歲月如畫軸緩緩展開。關其雨靜靜凝聽，知道這段往事是曆史、是建國後藏傳佛教中一段真實的曆史。剛才在門口導遊介紹拉不楞寺，講到這裏含糊其辭，是不知道還是不敢講？隻要實事求是，曆史有什麽不能說呢？
??“我跟了活佛六十六年，我們一起生活一起修行一起長大，桑哲上師一直教我們佛法，學的最多的就是那些年。班禪大師又來過拉不楞寺，他說：‘希望我們大家都擁護憲法，遵守政府的政策和法令，更進一步加強各民族的團結。’號召甘南各族人民擁戶黨和政府，講述藏區取得的各種成就；嘉木樣最信服班禪、立刻更加表示擁護。班禪在拉不楞寺講經傳法、舉行大型法會、為信眾摩頂賜福，嘉木樣就安排全寺煮酥油茶供蕨麻飯，布施來朝拜的所有窮人。那時候我們都認為，新中國的宗教信仰政策這麽好，新社會一定會越來越欣欣向榮，我們雖然是出家人，可一樣熱情萬丈地稱讚新中國、擁護共產黨和人民政府。”
??“然而1966年嘉木樣22歲的時候，世界忽然亂了。先是各地各單位陸續成立了‘文化大革命領導小組’，所有人都紛紛表態支持開展‘文化大革命’，群眾集會慶祝之後，學校的紅衛兵走上街頭“破四舊”。嘉木樣開始以為這些運動不會波及到寺院，就吩咐僧侶們減少外出、不要卷入世俗紛爭、以出家人的本份置身事外；沒想到很快，在居委會對居民要求轄區的宗教建築‘破四舊’的號召之下，拉不楞寺很多佛殿佛塔被砸被拆，康熙皇帝時候建成的、兩百多年的巍峨古老殿宇啊，就那麽被毀了！還有乾隆皇帝道光皇帝題字的匾額、曆代高僧大德的經書文稿、寺裏的各種佛像供具法器——佛家七寶金銀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瑪瑙的都有——全都被堆在大經堂前的廣場上焚燒，經書、經版和唐卡正好當燃料！”
??“火焰衝天濃煙嗆得鳥獸絕跡，還有紅衛兵就勢引燃了附近的觀音殿和貢唐寶塔，那時候還叫現見解脫大金塔，塔裏僧人冒死搶出了塔中的阿彌陀佛像，寶塔卻終於被燒毀，整整燒了三天三夜。我們就知道，這一場劫難怕不容易過去。有天夜裏西藏方麵傳來消息，班禪大師也被逮捕關起來了！班禪大師啊，我們藏民心中的彌勒佛啊！一切職務全被撤銷，還被扣上‘反社會主義、反人民、圖謀叛國’的三頂帽子。來報告消息的小喇嘛哭著說，關押班禪上師的單人牢房就一點大，隻能放進一床一桌一椅，牆上僅有個漏鬥狀的小窗，裏麵看不見外麵，而看守可以一直監室裏麵的一舉一動，班禪大師在這種監視下毫無尊嚴，心裏的苦悶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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