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追夢圓夢(1)
低低的梵音隱約響起,關其雨一陣激動,二十多年,終於聽見了聲音!“嗡舍以地微知以大那那吽呸,嗡,啊果地嘎,雅曼達嘎,吽呸…”沒錯,是大威德金剛心經,密宗中最威猛的心經之一,所謂“有伏惡之勢,謂之大威;有護善之功,謂之大德。”
??高台上,什麽惡要伏?什麽善要護?萬裏迢迢奔波而來的七歲小女孩,踮起腳尖伸長了脖頸拚命張望。映入眼簾的,是一排黑洞洞的槍口,穿著藍土布製服的一排人,舉著長槍,正在瞄準。
??人終有一死、如河駛流,何況還有殺戮。
??媽媽,我們都會去找你的。
??不想這句話成真了呢。關其雨嘴角浮上一絲苦笑,隨手撫弄著懷中小寶的滿頭烏發,茂密而柔軟,心中湧起無限溫柔:這傻孩子,這麽吵的長途大巴上也睡得著!
??蘭州去夏河的四十座大巴士,坐得滿滿的,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飛馳。窗外刷成綠色的隔道欄飛掠向後,遠處滿眼的黃土高坡則巍然不動,不時可見一個個窯洞,象電影中那樣掛著紅辣椒和玉米串,令愁苦中的關其雨笑了笑。對於生長在南都的江南閨秀,大西北的風光和人物無不新鮮有趣,隻是越看越難以置信:母親是這裏人?
??前邊座位右邊坐著一對販貨的夫婦,聽口音是浙江人,男的緊緊捂著胸前的小包,女的不時伸頭張望一下窗外車底、好象這樣就能看得見大巴行李箱似的;左邊是一男一女兩個藏民,低頭輕聲說著藏語,神情如大部分藏民一樣樸實謙恭;後麵一排坐著四個背包客,不停熱烈地討論著一路的行程:下午就到夏河了,夏河呆兩天就去郎木寺吧?兩天怎麽行,光拉不楞寺兩天也不夠啊,大經堂就最好呆一天…四個人你爭我搶地發言,聽內容原來都是半路偶遇結伴的;最近的旁邊座位上是一位紅衣喇嘛,身材壯碩大耳厚唇,裸露的右臂簡直比小寶的腿還要粗,一直閉著眼睛口唇翕張象是在念經。幾個背包客們大約是初到西北,對喇嘛好奇地不時伸頭看了又看,其他乘客包括關其雨則不以為意,這條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喇嘛了吧?
??拉不楞寺作為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被譽為“世界藏學府”,清朝全盛時最多有四千餘僧侶,現在約兩千多,還有一百多家附屬寺又是幾千喇嘛,而夏河是個小地方,最近的大城市就是蘭州,喇嘛也是人,比如就醫、比如購物、比如出行,蘭州就是必經之地。初到蘭州那天剛開始看見喇嘛的時候確實稀奇了一下,連小寶都興奮地指著問:“媽媽那個阿是紅衣服和尚?”這個詞,當然是奶奶教的。
??侯華不願意媳婦一個人帶孫子出門而且是去大西北藏蒙地區,而且偏偏本來要跟著“護駕家屬”的陸居意外小產不得不臥床休養;李媛也勸嫂子說西北不安全、等李侯有空了或者她孩子出世了,以後一大家子一起去嘛;連朱陶都難得嚴肅,認真勸阻了兩次用的理由是小寶尚未痊愈、在家修養更好吧?然而關其雨表現出十幾年來從沒有過的倔強,和李侯談、和侯華談,堅持必須帶小寶走這一趟,在終於得到同意之後即刻決然出行,難得的決心之下其實心底是深深的自責和煎熬:如果早這樣強硬一次,帶小寶回蘇州過幾天,爸爸就不回遇上車禍、就不會死!
??伯伯和姑姑、古鎮上的街坊鄰居們都勸“命啊,別想了”“車禍那能料得到呢”“對啊而且是大巴士又不是小車”還有的擦著淚念叨“老關天天拿著外孫的照片”“顯擺給我們看,想孩子啊”“小雨剛上大學那幾年不也一樣”“豈止那幾年,一直就想女兒對吧”“是啊是啊,小雨的照片、獎狀、又來信了,樁樁件件都念叨得連我們都一清二楚”聽著這些話,關其雨隻覺得深深心酸,想著父親多年的慈愛,一次次哭紅了眼睛。下葬的那天燦爛陽光中突然飄起了細雨,絲絲綿綿地纏繞,如三十多年慈和環抱的父愛;待將父母兩人合葬好,雨過天晴彎出了一道彩虹,洗後的青山碧野蒼翠澄淨得尤如仙境,很難想象不遠處就是現代化的南都。關其雨仰望藍天,彩虹下的幾朵雲彩分明就是那張全家福,父親笑得慈祥、母親笑得溫柔,他們在天上重會相聚。然而指給李侯看,他滿臉的茫然:就是一團雲、哪兒有什麽笑臉?匆匆告辭先回了南都、直接去瀚迅上班了。老房子怎麽辦?家具物什怎麽辦?李圖靈毫不在意“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揮揮手小車一溜煙開走了。
??這是我的家,我的父親母親相依相伴、我們一家三口幸福生活過的地方。房子並不髒,然而關其雨悶頭打掃了三天,所有門窗擦得噔亮,所有家具床鋪保持得和原來一樣,連床單枕套都鋪設得隨時可以躺下睡覺。他們會常回家,我也會常回家,這裏永遠都是我們的家。關其雨固執地念叨,不顧眾人勸阻地清洗,一雙手在水中泡得發白。然而也明白父親終究是不在了,遺物不得不整理,衣服鞋帽雜物全都忍痛捐走,舊講義文稿打包賣廢紙。
??後來在書房角落的樟木箱裏看到了半箱書信日記,關其雨隨手翻閱,紙張都已發黃,很早呢,早在父母兩人剛認識剛戀愛的時候,1980年。奇怪的是,母親的信——署名“杜莉”“莉”、字跡娟秀的那些——不少文字下用紅筆劃了曲線,有的旁邊還有文字標注,加了問號、引號、感歎號各式各樣,是父親的筆跡,他習的顏楷字,端莊剛勁,很好認。關其雨開始以為是父親懷念母親圈出的柔情蜜語,含笑看了幾張卻發現完全不是,劃線的文字沒有一句涉及情愛,或者說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那些都沒有劃線,劃出來的都是些大白話:“我在上大學的時候自己能吃一盤大盤雞”“這也叫蘭州拉麵?太假了”“蘇州的羊肉很好啊,和手抓羊肉有的一比”“黃河在蘭州城裏是地上河啊”“燃一叢篝火,大家圍著火堆唱啊跳啊,深藍的天空裏繁星閃爍”“那裏的天空真的似穹廬一樣啊,放眼一片綠色,高高低低的山上撒著羊群,象綠綢緞上繡著白花兒”關其雨越看越是不解,這些為什麽要劃出來?還有些教學問題的就更不明白,關其雨自詡高等數學是強項,居然看母親記錄的內容很吃力!好些都是數學專業才學得到的啊!她教初中數學,不該是簡單的一元一次方程或者拔高一點多元多次麽?
??直到在箱子最底層看到一本地圖冊,同樣的紅筆在地圖上畫了箭頭、注明了日期,如上海標在華師大,2007年11月,2009年5月;如蘭州標在蘭州一中,2011年3月,2013年5月;關其雨想了半天恍然大悟,爸爸是在找媽媽!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閑話,是在琢磨地點吧,那麽就是在實際地方上沒找到?都什麽年代了,還用這種笨辦法!關其雨帶著信件照片回了新街口大屋,李侯反正永遠不在家,乘侯華帶小寶出門的時候,把李白叫到房間裏,把這些資料讓它“過目”了一下——對李白來說是最基本的智能搜索,包括圖片搜索、相關文字搜索——結果令人吃驚,蘭州一中有史以來從沒有過“杜莉”這個學生,不管是畢業的還是肆業輟學的;而上海華師大,在三十八年前有過一個“杜利”,但檔案裏明明是個男生,而且畢業去了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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