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如何駛流(3)

  “那就是說人終究一死？和爸爸說再見吧，他不能永生。


  ??他這一世啊，愛過，活過。


  ??他這一世的人生啊，真有意義。


  ??如河駛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還。是日已過，命亦隨減。


  ??他這一世的人生啊，最有意義。”


  ??聲音好熟悉！溫柔而聰慧的聲音，我聽到過，在我極幼時。她會柔聲喚“囡囡”“乖囡囡”，會哼“睡吧睡吧”的搖籃曲，會唱“一閃一閃亮晶晶”，關其雨努力回想，沒錯，是母親！她在勸解、在安慰女兒，她說父親的這一世最有意義。可是她怎麽會知道超級計算機知道人造記憶體這些新名詞、她更從沒見到七歲的女兒，她病逝在我兩歲的時候！

  ??關其雨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急救室的燈光依舊明亮得冷冰冰地，父親安靜地躺著，雙目緊閉。牆上掛鍾滴、答、滴、答地走著，過去了幾秒、幾分鍾、幾小時？


  ??苦苦守候，能夠等來奇跡嗎？

  ??又或者母親說的，人終有一死、如河駛流往而不返？

  ??更何況，母親在那邊等他。


  ??他們是在哪裏相會？是靈魂擁抱靈魂嗎？


  ??父親的左手腕上套著串佛珠，一直戴著，自關其雨記事就沒見他取下、除了洗澡洗衣服等沾水的時候會鄭重地收在床頭櫃第一個抽屜的錦囊中。小時候偎依在父親懷中，小手正好夠到佛珠，看到每粒佛珠上都有一顆大的月亮、密密麻麻圍繞的星星，父親慈愛地笑：“對啦，囡囡真是聰明，這個叫星月菩提子，所以有星星有月亮。旁邊紅色的隔珠嗎？那是琉璃珠，綠色的隔片叫綠鬆石。還有什麽，最大的那粒母珠稱佛頭、對、這一粒黃色的是蜜蠟。”多少年一直也沒在意，後來看到侯華戴佛珠、一串沉香木暗沉沉的，就有些好奇怎麽素淨得和父親腕上的不一樣，侯華撇了撇嘴“那些綠鬆啊蜜蠟啊琉璃珠啊，都是藏地的吧？我們漢地的可不就樸樸素素一串沉香木。”關其雨有些奇怪，爸爸一個土生土長的南都人、最遠隻到過上海，北京都一直念叨著什麽時候去看看天安門呢，怎麽會有藏地的佛珠？爸爸隨意回答說，你媽媽的啊，她老家在蘭州，那邊離藏區不遠，城裏就有不少藏民。關其雨便覺得母親很神奇，一個蘭州姑娘，到上海上大學，又到南都工作，而她溫柔聰慧的笑容中、絲毫沒有蘭州的風沙和黃土、盡是江南的水潤靈秀。


  ??掛鍾一直滴、答、滴、答走著，父親一動也不動。小護士來來去去看了無數次，小聲地提醒“24小時”“30小時”“35小時”…關其雨握著父親的大手，手腕上黃色蜜蠟佛頭垂下來，奄奄一息地毫無生機。


  ??李媛挺著大肚子、陸居一身火紅的風衣拉著西裝革履的吳浩、朱陶健碩魁岸的身形，陸續出現在病房中。“媽說小寶太小了，來醫院不好，她在家帶他。老卓出差了。”李媛輕聲解釋，帶著歉意。關其雨伸頭望望，李侯，沒有來。


  ??芯片、瀚迅、葉端直、“李白18”“李太白”…這些對於他更重要。


  ??並不是秘密，瀚迅的芯片研發開始於2005年，就是關其雨大四實習在門口張望的那一時，到2015年整整十年後、瀚迅發布了第一款芯片，成為全球僅有的幾家具備芯片設計能力的公司之一，並成功運用在機器人“李世民”之中。之後自產芯片不斷升級迭代，全麵供應瀚迅公司的高端機型，“李世民16”、“李世民17”、“李世民18”都自給自足。所以瀚迅公司機器人的成功和其它機器人品牌有不一樣的含義，因為有芯，某種意義上掌握了自己的命運。而且“李世民”碰上了移動互聯網的洶湧浪潮，網絡流量爆炸式增長，它的綜合能力恰好匹配了產業發展趨勢，將瀚迅推到了機器人製造商中名列前茅的位置。然而這一次李侯的性侵事件使“李白18”胎死腹中，在中美貿易的緊張時刻瀚迅被迫退回了原點。李侯是想用絕世芯片造出“李太白”，挽救瀚迅，重振聲威。他沒有錯。


  ??誰有錯呢？


  ??“關女士，已經72小時了。”白大褂醫生冷靜地提醒，隱約帶著憐憫。終於沒有奇跡，終於被宣布腦死亡。“死亡時間，北京時間6月2日二十點三十九分。”關其雨抱著父親隻不鬆手，並沒有哭，淚水它自己肆意流淌、一顆顆滴在父親身上。此後餘生，再沒有人慈愛地喚“囡囡！囡囡！”再沒有人騎車馱著駛過古鎮的青石板街道，再沒有人任她睡到自然醒才抱著外孫笑嗬嗬地出現；那兩隻溫暖的大手被生生掰開，那一下下跳得讓人安心的胸膛從此再不能依靠。


  ??此後餘生，就是孤兒。


  ??“其雨！其雨！你怎麽了！”“哎呀趕緊掐人中！”“急痛攻心，快扶起來！”“快推走別讓她看見，心髒移植！”“對啊對啊，挖心呢！”“家屬自己簽字的，她知道”“簽字是紙上，看到了怎麽一樣！”“通知李侯啊！趕緊喊他過來啊！”“手機打不通、單位沒人接，在忙呢！”“還忙什麽！他老丈人死了！老婆昏過去了！還不趕緊過來！”陸居近乎憤怒地嚷。


  ??“別煩他，他在研發芯片，他要造出‘李太白’，瀚迅不能沒有他…”關其雨腦子裏有個聲音在說話，在一團混亂吵嚷喧囂中自然無人聽見。陸居凶巴巴地衝李媛吵起來：“關其雨哪點對不住你們李家？在你們李家十幾年有功勞有苦勞！李侯那個怪脾氣好伺候嗎、要不是我家屬，哪來的小寶？小寶被狗咬是個意外！假疫苗更是誰也想不到！她當媽的最難過！她是媽媽，比你們什麽奶奶什麽姑姑都親！她爸爸死了！死人了！你們李家就派你一個大肚子出馬？李侯，叫李侯過來！趕緊地！哎，你怎麽不著急啊，這麽大事不急不忙地，真不愧是當區長的、見多識廣呐！死人了啊現在！”


  ??關其雨淚眼婆娑，望向空中。母親，你看到了？人不是機器，人不能永生。一場車禍，僅僅是一場車禍，就奪走了父親的生命。他的心髒還在跳、他的身體還是熱的，可是他死了。他去找你了吧，我們都會去找你的。


  ??積雪消融，腳步越來越是輕快，紅衣喇嘛們已經近在咫尺。但是沒有人看到七歲的關其雨，每個喇嘛都緊張地望著高台，每個喇嘛都在忙碌地、努力地、全身心地念經，那是密宗佛弟子心中最有效的護佑加持之法。蒼鷹在頭頂盤旋了一圈又一圈，不時仰頸長唳，同樣焦急不安。究竟什麽事？關其雨加快了腳步，奔向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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