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如何駛流(2)
“呃，對不起，對不起，”關其雨急急忙忙地道歉：“是我爸爸，隧道裏車禍，在人民醫院搶救。”哪怕對世界上所有人硬氣，包括侯華包括葉端直，可麵對李侯的時候，永遠都賢良謙恭，關其雨知道自己的死肋，一邊說一邊在心底罵自己沒用：“不過警察說他應該沒事，推進去時沒受重傷。”
??“好的我知道了。小雨我這幾天很忙走不開，芯片研發正在關鍵時刻，你看情況，喊我媽或李媛幫忙，陸居也空吧？沒特別的事就別打我電話了好吧？”李侯三言兩語匆匆吩咐。
??“特別的事，那是說非要死人了才算嗎？”如果是其他任何一個人，關其雨當時就一句懟了回去。可那是李侯，是心心愛戀的“李圖靈”、是關其雨十幾年來無力抵抗的“小侯爺”，於是忙不迭地連連“好的好的對不起對不起，你忙你的，”回答尚未結束、那邊已經掛了。關其雨悵悵地望著屏幕熄滅、一側身看見張警察詫異的目光，淚珠突然就奪眶而出，沾濕了長睫。
??愛一個人，原來這麽苦。
??“關木！誰是關木家屬？”急救室的門開了半扇，一個護士伸頭喊。關其雨急忙跑上前去“我是我是”，跟著擠進了急救室。消毒水血腥氣腐臭味等各種味道混合的氣味撲麵襲來，關其雨接過口罩戴上，白大褂的醫生匆忙地說：“初步判定腦死亡，24小時、最多72小時內沒有變化就要宣告死亡。”
??關其雨一聽急了：“這是什麽意思？”
??“沒有自主呼吸，沒有腦幹反射，一直深度昏迷。”醫生帶著憐憫、更多疲憊，連續工作了近二十個小時之後說話都簡簡單單：“典型的腦死亡。”
??旁邊的小護士怯怯地問：“請家屬考慮下是否能捐贈器官？有個一起送來的車禍病人等心髒，關木老先生的心髒可以救活他。二十歲的大學生，回南都上課的。”
??手術台上父親靜靜躺著，安詳慈和一如往日；大手粗糙溫暖，象自幼隨時可以牽到的每時每刻一樣。關其雨貼近父親的胸膛，聽到他的心髒怦、怦、怦跳得規律而且有力，這是一顆慈父的心，三十多年為女兒遮風擋雨、為女兒永遠默默等候、為女兒隨時坐上大巴奔波來去。
??而我，隻因為孩子打了假疫苗，就不回家。
??“等72小時。”關其雨跪在父親身邊，伸臂擁住了他溫暖的身體，輕聲然而堅決地說：“我要等72小時。”
??“不會有奇跡的。那邊等心髒…”小護士說了幾個字，見關其雨回頭一眼、目光如寒冰般淩厲，不自禁退了一步。“好好好，72小時。”小護士訕訕地走開了，遠遠聽到喊聲：“等72小時，挺住啊，72小時就有心髒了！”
??72小時，4320分鍾，259200秒，會有奇跡嗎？關其雨摟緊了父親，腦中一片空白。三十多年的人生經驗、奮力汲取的學識文化、自律自強的品格人格、博士頭銜講師職稱，也許還有抽屜裏那張五百多萬的存折，在死亡麵前，原來統統一無用處。關其雨緊緊偎依著父親，感受著他的體溫他的心跳，淚水縱橫流淌，隻覺得一片茫然。靜謐空洞中，不知怎麽，家中時時聽到的“南無阿彌陀佛”突然蹦到了嘴邊，關其雨下意識地張口，六個字象閃電光芒迸出，心底的無力和無助瞬間被莫名的熱望替代，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彷佛茫茫漆黑海麵望見了遠處的燈塔。“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關其雨默默念誦著，昏昏沉沉，緊張焦灼漸漸消散，漸漸象雙目緊閉的父親一樣安然平靜，漸漸單調困倦得打了個哈欠。
??高台極高極遠，不過雪已經開始融化，腳步輕快了很多，總能走到吧？喇嘛們漸漸在視線中放大，看得見紫紅色批單下裸露的右臂、翕張的口唇、上下移動的喉結，沒有聲音，但是他們在，他們在念經！經過剛才的一番念叨，關其雨恍然大悟，當然是在念經！藏傳佛教肯定不是“南無阿彌陀佛”，那是六字大明咒？大悲咒？看口型象大威德金剛心經？
??關其雨嚇了一跳，這些我一個都不知道啊！我除了聽到家裏侯華的念佛機“南無阿彌陀佛”、除了看電影電視劇偶爾有和尚念經，我哪知道什麽經文咒語、而且還是藏傳佛教的？何況，大威德金剛是什麽？
??耳邊傳來問答聲，關其雨循聲望去又嚇了一跳，問聲來自於半空，回答則是多年長不大的七歲女童在認真回答。隻是，關其雨從沒想過這些問題。
??“如果你斷了一條腿，你還是你嗎？”
??當然是。
??如果斷肢再植，裝了一個假腿，你還是你嗎？
??當然是。
??走路的時候，你覺得是你自己在走呢、還是假腿在走呢？
??當然是我在行走。
??如果換一個別人的心髒呢，你還是你嗎？
??當然是。就象隔壁等心髒的大學上，隻要換到一顆好的心髒活下來，他還是他。——他們怎麽知道？有個大學生在等心髒？
??如果你的身體全毀、但頭顱完好，那麽把你的頭換到一具好的身體上，你還是你嗎？
??當然是。隻要意識是我的意識，我就是我。
??自我意識是什麽？記憶嗎？
??是的。生命產生一刻起所有點滴的記憶，形成了自我意識，形成了“我”。
??那如果你的頭腦受傷了，但負責記憶的海馬體和前額還好，那麽把你的這部分記憶體移植到別的大腦裏，你還是你嗎？
??我想還是。
??那麽這部分記憶體放在一個盛有腦存活營養液的缸中，腦的神經末梢連在一台超級計算機上，你還是你嗎？
??普特南的‘缸中腦’嗎？呃，這個還是我吧。”女童不確定。關其雨也不確定。
??“那麽索性把這個記憶體的內容保存到一個人造記憶體中，這個人造記憶體是你嗎？”
??“是嗎？是嗎？是嗎？”女童搖了搖頭，滿頭的發辮飛舞起來表達著困惑。“什麽樣的記憶體，芯片、內存條、還是一台超級電腦？那怎麽能是我呢？”關其雨也搖頭，不是，當然不是。
??“為什麽缸中腦是你、人造記憶體就不是了呢？內容是一樣的呀！都是你的自我意識，很多人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呀！隻要靈魂在，肉體的消亡並不是死亡。永存的靈魂就是永生。所以隻要人造記憶體承載著意識一直運行，就是實現了永生。”
??不。不是吧？“人工智能之父”明斯基臨死時冷凍了屍體，盼著科技發達後的某一天能把他的記憶移植到一個新的活體上開始新生，但是卻不願意接受移植到機器中，沒有人認為機器中存在的意識是他自己。靈魂離不開肉體，人不是機器，人不能永生！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