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長江時代(2)

  終於打完了全套狂犬疫苗的孩子總覺得不對勁，蔫蔫地老在睡覺又常常煩躁不安，蹬腿翻眼的誰哄都沒用，幼兒園去了三次都是不到中午老師就打電話讓接回家，滿臉誠懇地勸家長“還沒恢複好、再歇歇、再歇歇”。侯華又是心疼孫子又是氣媳婦，夾槍帶棒地念叨“就這還要買房子搬出去單過”“老太婆礙著你哪兒了”“別想我把兩個李家人交給你”“真是家門不幸”之類，李侯充耳不聞永遠僵坐在電腦前，並不在意妻子被母親數落得麵紅耳赤甚至眼淚汪汪，而同在一個屋簷下，連落荒而逃都是奢望。


  ??這樣日日夜夜磨折的生活，怎麽可能不瘦？


  ??小寶越來越難纏，連下棋也不再安靜，扭動著身體哇啦哇啦叫喚，好幾次把棋盤掀在地上。李白的設定程序中沒有這一條，機器人茫然不知所對，自顧自旋轉著走開，後來關其雨修改了程序，要求李白接住棋盤棋子、哄勸小寶繼續下棋，才結束了地板上狼藉一片的曆史。好在呆滯的李侯對兒子仍然關心，猶豫著答應了去昇實基地看“美國專家”。成言好些天沒來說是出差，關其雨知道瀚迅現在的狀態焦頭爛額，每個人都當幾個人用，李媛卓識上班也忙得腳不沾地，侯華看護小寶，自己要照顧李侯，隻好請陸居幫忙，請她開了吳浩公司的商務車來。


  ??“哼，心思重的人都胖不了！”侯華抱著孫子上車，百忙中接了一句兒媳婦“一直都不胖”的話：“什麽時候安心過日子了，就能長肉嘍！”


  ??陸居詫異好友的若無其事，後視鏡中她扶著李侯坐下、眉毛都沒動一動。印象裏她自尊心極強又極敏感，大家說她豈止林黛玉、簡直可比擬妙玉，學生時代孤標傲世集體活動鮮少參與，當了老師後第一年上講台曾有學生起哄出言不遜，她當場扔了講義罷課，倒也不要肇事學生道歉而是再不肯給其人上課、甚至不願意碰見，遠遠望到寧可繞路走，屬於愛憎分明得有幾分孩子氣的性格。然而今天一路上侯華冷嘲熱諷百般挑剔，她隻無動於衷，指著窗外風景和李侯閑扯：“看！這就是長江五橋，你第一次看到吧？真壯觀！得了魯班獎呢！”“過江現在太方便了，你記得我們小時候念‘天塹變通途’？字麵上背得熟，其實一直不知道意思”還不忘向兒子說教：“媽媽小時候來看長江，隻有長江大橋。喏，很遠的那個，媽媽和你外公外婆在橋頭堡下拍照片呢，對啊，就是外公床頭的那張！是啊，那時候照片少嘛，全家福就那張最好，媽媽那時還沒你大呢。對啊，之後外婆就去世了，媽媽太小都不記得了，下次我們一起去問外公。你想外公了？好哦，我們星期天就去看他。”


  ??車窗開著一條縫，颯颯的江風帶著水汽鑽進車中吹走了初夏的沉悶，遠處綿延的青山，眼前開闊的長江，江麵上往來穿梭的大小船隻，都令人心曠神怡，暫時忘卻了瑣碎的塵世煩惱。她綠T恤的身影益加瘦削，真的象棵青菜還是小青菜，象導遊一樣笑眯眯地奮力東拉西扯，小寶難得地安靜、李侯領情地附和點頭、侯華也終於停止了抱怨嘮叨不時接一句“關老師一個人把你帶大不容易”“杜老師要是活到今天看到小寶篤定喜歡”。陸居歎了口氣，不知道是該讚歎好友的堅韌，還是感概生活的磨礪，而杜老師——關其雨的亡母姓杜——如果真看到女兒如此委曲求全，會喜歡麽？

  ??除了小寶，其他幾人對江北新區都不陌生：這裏有十幾所高校、幾十個研發機構和相關企業，關其雨和陸居常來聽課講學或者科研交流活動；李侯呢，上班就在江北總部，是“李廣”誕生半年橫掃港澳台市場、葉端直堅定了做全球最大民用機器人製造商的夢想之時，果斷地自新街口搬遷的。當時以王守成為首反對的員工相當多，誰願意從最繁華的市中心搬到荒僻偏遠的江北啊？每天上下班怎麽得了、抽空買個東西跑個醫院再也不能、還有孩子上學怎麽辦、誰接誰送？都是現實困難。葉端直表現出一貫的雷厲風行，安排班車宿舍食堂幼兒園醫務室，對所有員工一律執行要麽江北要麽回家的政策，真有百分之十的員工辭職，然而堅持下來的員工大多很慶幸，很簡單，收入步步高啊！江北的發展空間遠非新街口辦事處時代能夠想象，一台台機器人變成了員工的一張張人民幣，買輛小車上下班也夠了！何況住單位宿舍吃單位食堂送孩子在單位幼兒園，有個小毛病抬腳就是單位醫務室，生活輕鬆又愜意，象烏托邦啊！俞好就說，不用做飯！不用打掃衛生！不用煩學區，旁邊就是新蓋的一附小，名牌重點！

  ??最感慨的是侯華，東張西望地看看這個指指那個，驚呼“噫，不對啊！”“哎呀，都認不出了！”原來退休前做風控管理的工行高管曾常來江北做項目評估，高新技術開發區上百家企業中至少四分之一辦過貸款，但是，“大變樣啊！”侯華不停地感慨。望著熟悉的街道和母親的困惑，李侯終於開口介紹“正在籌建新金融中心”“準備金洽會呢”“二十幾條過江通道”“高鐵也批了”“國際機場”“南都北站”“劍橋科技創新中心”“江北圖書館”等等都是短短幾個字，就這驚得侯華一路讚歎不絕，最後總結說：難怪講從偏重江南的“上元河時代”，邁向擁江發展的“長江時代”！豪邁鏗鏘得又如當年的風控處長。


  ??商務車一路飛馳，陸居不時在後視鏡中看一眼好友，自李侯開口她就不再說話，接過兒子擁在懷中，含笑聆聽母子兩人的問答，隻有眼底跳動的不安泄露了她的擔心焦慮。麵對全世界的指責鄙夷，她沒有逃避沒有辯解，她忙於找出真相還丈夫清白，她能夠做到嗎？被黑洞吞噬吸積的記憶，怎麽才能取出來？

  ??轉過一個環島，道路兩旁花朵綠樹明顯多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薰衣草的芬芳，金色的S標識撲麵躍入眼簾，嵌著“昇實健康之家”幾個同樣金色大字的大理石門樓簡直象南天門一樣高峻巍峨。還是製服門衛上前詢問、還是手工填寫訪客表格、還是內線電話確認，之後大鐵門緩緩打開，足足花了有七八分鍾，陸居一踩油門抱怨說：“什麽年代了！昇實落後得象上個世紀！這要是來七輛八輛車，還不得排隊堵死？”


  ??停車場也是一樣，水泥空地上油漆刷著橫豎線，手寫著數字位置，管理員迎上來詢問停多久、說明三小時之內免費、把進場時間填了個紙條壓在雨刮器下。陸居嘲弄地提醒“壓好嘍！別被大風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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