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夜驚華
又是一月過去,夏日蟬鳴已然開始漸衰漸弱,海棠芙蓉開敗了一茬又一茬,終歸還是化成了凋零的乳汁浸潤了一方土地。
自那日夜探春去樓後,之桃再也沒有提過下毒一事,也再沒有提起過初夏的名字。
她不說,連煜也不問,漸漸地,之桃似乎也忘卻了那夜見到的那一張戲謔的臉和嘲諷的眼睛。
連煜做到了他所承諾的,幫之桃解了毒,查出了凶手。
而之桃也該履行起自己的承諾,救虎子出獄。
隻是這件事還未開始便遇到了瓶頸。
江南戰役傳來了最新消息,太子楊勇不聽諫言,自大出兵,導致隋軍一夜損失十萬精兵,並且連連痛失兩座城池。
整個大隋宮廷因此而震蕩不已,文帝更是在金鑾大殿上氣急攻心暈厥過去。
戶部,兵部,乃至諸事繁瑣的禮部都嚴陣以待,絲毫不敢怠慢。
一夜之間,似乎大興城都變了天。
之桃一早便被召進了宮,獨孤皇後專寵近三十年,從未感到如今這般無助過,她拉著之桃的手,坐在威嚴森冷的龍塌旁日夜守著眼前這個陪伴一生的男人,心底湧動著無限的哀傷。
她撫摸著他的眉眼,喃喃地說:“本宮自十七歲便跟了他,那時候的他,清秀俊逸,瀟灑不羈,可是卻又偏偏鍾情樸素,少了一份奢靡氣息,這也是為什麽本宮一心一意地陪他打天下.……”
獨孤皇後沉浸在回憶過去的彩色光暈之中,就連悲傷侵蝕過的蠟黃麵容都微微地浮上了些許顏色。
“洞房花燭夜,我讓他發誓,他便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楊堅,此生再不納妾,隻鍾情獨孤伽羅一人.……那時候的他,連說話的聲音都爽朗有力,生機勃勃……”
獨孤皇後一邊說話,一邊哽咽,泣不成聲。
之桃看著她的指尖劃過文帝寧靜的嘴角,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一雙沉黑的眼裏充滿了陌生和敵意,她甚至想不明白,隻是僅僅的身體抱恙便能賺取獨孤皇後那樣多的眼淚,那該是有多麽深的情和愛?
“現如今,他,我的皇上,卻躺在這裏,沒有笑容,沒有爽朗的話語.……”
說道動情之處,獨孤皇後更是失聲痛哭起來,她匍匐在文帝安寧的身子上,隨著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而嚶嚶哭泣。
候在床側的裘順水也聽的動容,抹了一把眼睛,啞聲勸道:“皇後娘娘莫要再傷懷了,皇上最心疼的就是娘娘了,若皇上醒了看見娘娘哭紅的眼睛,不知怎得傷心疼惜呢!”
空曠森然的大殿回響著動人無比的話語,此番情意連繈褓中的嬰兒都會為之涕零,可之桃卻不以為然,他們的哭聲越大,她心中的火焰就越烈。
她冷眼看著文帝緊閉的眼睛,那一雙假惺惺的眼裏到底裝了多少無底線的謊言。
什麽再不納妾,什麽隻愛一人。
大隨宮中是簡樸無華,大隋後宮是寂寥無人。
可為什麽,偏偏一個花街柳巷,偏偏一個煙花之地就以金箔貼磚,翠玉為地?
可為什麽,一張皮囊卻有不同的表情。
一個慈祥威嚴,一個放蕩荒誕。
之桃隻覺得胸腔裏被擠壓的喘不過氣,於是她彎了彎腰,俯在獨孤皇後的耳旁說道:“娘娘,兒臣去給您燉些益氣補血的湯膳來,這些日子,憔悴了許多。”
獨孤皇後抹淚回首:“有心了。”
邁出文帝的寢殿,之桃頓感輕鬆,沿著禦花園旁蜿蜒的長廊徐徐而過,卻忽得聽到玉笛聲陣陣,遂聞聲而去,看見靜水池畔,身著青蟒長袍之人長立一側,對著清波粼粼吹著悠長的樂曲。
之桃遠遠而立,不想擾了那人,直到一曲終了,才盈盈上前。
“秦王好妙的笛音!”
之桃含笑頷首,向眼前之人微敬薄禮。
眼前身著青蟒長袍的少年便是獨孤皇後與文帝的第三子,秦王楊俊。
他不過十七年華,可是迎人而笑的一雙眼裏卻覆蓋著濃濃的薄霧,沒有血色的唇向上揚著,沒來由的讓人鼻酸陣陣。
少年回首一望,眼裏露出的警惕讓之桃的笑容遲遲一滯。
之桃將眼神移到他手中緊握的玉笛之上,張了張口,淡淡地笑:“這隻笛子上的寶石碎片全是你親自鍍上去的吧?難怪你二哥常常誇你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少年這才平複了眉心,放鬆神色,淡淡開口道:“你是二哥的王妃吧!”
雖然之桃的年齡不大,比楊俊還要小上三歲,可是論輩分禮儀來講,一聲“二嫂”總是逃不了的,可是看著他眺望水原的側臉,寒氣彌漫,帶著“生人勿近”的冰冷之意四溢在他周身之外,之桃隻覺得勿須再多做逗留。
於是她斂起笑容微微福身道:“不打擾王爺雅興了,告辭!”
說著,之桃便抬腳拂塵而去。
與秦王楊俊的偶遇並沒有讓之桃的心情好上半點,而再回到大興殿時的之桃,更是難掩煩躁。
因得獨孤皇後悲痛難抑,身邊又無可訴之人,所以之桃不得不留在隋宮之中,徹夜陪伴,這讓之桃憂心起一直等著虎子消息的連煜。
獨孤皇後像是未出閣的少女一般披散了長發,盤腿與之桃對坐在寬闊軟糯的鳳塌之上。
她的容顏宛若少女,可是眼睛卻出賣了她的年齡。
她抬手扶著之桃纖長的睫毛,歎道:“你的眼睛,好美啊,就像湖中沉靜的寶石一般,引人入勝!曾幾何時,本宮也有這般的眼睛,隻是那時花不繁茂,月不明,皇上也不是皇上,這富麗的宮殿更不是我大隋的.……”
她掛著悲戚的笑,蔥白似的手又滑到之桃的唇角,輕輕彎著眼睛笑:“不止眼睛美,整個人都似空中明月一般散著淡淡的光輝,挽月,真是美人一個啊!”
之桃微顫的睫毛和平喘的呼吸仍舊掩蓋不了內心的詫異和恐慌。
她叫我挽月!
莫非她知道了什麽?
之桃咬著嘴唇愣愣地看著眼前媚然清麗的女人,歲月在她的身上沒有留下痕跡,可是在她的心裏,是不是就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呢?
“一個傾城傾國的女人,如若有了令人稱羨的家世,那麽她的生命就注定不完整.……獨孤氏給了本宮顯赫的身世背景,也給了本宮國色天香的皮囊,卻獨獨給不了本宮一個安穩一生的命運……”
獨孤皇後額間的花鈿在燭火的照耀下漸漸明亮了起來,她臉頰上的淚痕也漸漸的隱了下去。
她握住之桃的手,手心裏全躺著細密冰涼的汗:“你知道,本宮為什麽這樣喜歡你嗎?”
之桃還未平複的心情根本讓她無法開口,隻能抑製住內心的淩亂搖了搖頭。
獨孤皇後嫣然一笑:“因為你的身世欺淩,因為你的逆來順受,就如同本宮一樣,表麵獨寵一身,實際千瘡百孔……”
這個普通的夏末夜晚因為獨孤皇後的話變得不那麽簡單,之桃坐在那個撫養了自己五年的女人對麵,承受著她許多個五年的心酸和苦楚。
故事,開始了……
結局,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