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兌為澤,唯殺無名(2)
春夜的攸國,鳴蟲似乎感受到了肅殺,一隻只噤若寒蟬。
僻靜的東陽祭場中瀰漫著一股血腥,七道夜影忙碌著,處置三十多具屍身。
戎胥牟一早替未羊易容成了夷神祝巫賓的樣貌,雖只有七八成像,但深夜喬裝,戴上黑帽兜,聲音與口氣也相應改換,令祭場司職的銅骨巫祝們直到被偷襲斃命,也沒能識破,其餘被召集在一起的下層巫士更是死得懵頭莫名。
祭場一向神秘,輕易不準外人進入,儘管激斗間發出了些許喊叫,卻並未驚擾到本就空曠的周遭。
唯獨讓未羊起疑的,是四鬼封殘怎會對帝神教如此熟悉,難道這就是血殺看重他的原由。
清晨,大妃的隊伍,在每日的這個時辰姍姍而來。迎接她們的是個半生不熟的面孔,似乎在祭場見過,因無足輕重,從未引起太多留意。
牲牢所散放的血氣充斥著祭場,雖令人不適,但也習以為常。
依著每日的慣例,巫士將眾人引至祭室,卻見三十餘巫一排排跪在裡面,一動不動地拜聽著最前面巫祝的祈告。
蘭妃被授意帶著幾名護衛跪在後方祈拜。她只覺今日的祭祀與往日頗有不同,但平日里帝神教的巫士便高傲神秘的很,倒也見怪不怪,便沒有出言細問。
引導之人正是易容的戎胥牟,他特意選了張身材接近的下層巫士臉孔,料定對方平日里眼熟卻又不會留意。
他出了祭室敞開的大門,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門外的小君子,這裡的兩名銅骨初成的護衛,還在與他點頭致意。他也頷首停步在小君子身旁。
驟聽祭室里一聲鐘響,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他則趁機暴起,掠了稚童,向祭場外逃竄,還留下「攸侯一命抵一命」的言語,眾護衛全然來不及阻攔。
祭室外頓時亂作一團,有人追逐有人叫嚷,而祭室內後排的幾名巫士,聞亂起身追問,當即追蹤而去。
蘭妃一時焦慌無措,當真以為賊人以小君子之命要挾夫君,便強令護衛高手們救回幼子。幾護衛不敢怠慢,勉強留下一人,便去追趕兇徒。只是他們萬沒想過今日的一切竟是沖蘭妃而來。
戎胥牟控制著腿腳,不急不緩,將高手們牢牢吸引,待到足夠遠處,才施展全速奔逃,一口氣跑出了幾十里,將追兵甩得無影無蹤。
之後,他將早已打暈的稚子留在了村邑農人的柴門外。這小君子本不是行刺的目標,也沒有絲毫威脅,他也無須刻意殘忍,去殺害對方。
待未羊等一洞刺客會合,也意味著攸國任務無驚無險,順利完成。
魔誅女這個新晉的無名眾,甚至將欣喜掛在了臉上,原本犀利的面容,倒多了份稚嫩,但戎胥牟只是慶幸自己能活下來,離血面眾近了一步。
他心裡真正痛快的,是又與帝神教討了一筆血賬。如今數數,自去年的勹神祀,到死煉的那個疑似暗間,再到這一次,也殺了對方不少人。但比起戎胥上千條性命,還遠遠不夠,份量更是九牛一毛。
眾刺客一路不歇,西行千里,直奔約定之地。其間經過東亳(bo),為湯王為大夏諸侯時的舊都,死後也葬在這裡,被後代子孫稱為商丘。當年他熟識的耆老商滕和商容祖孫,便是出自這裡的子姓一脈,但熟人變仇人,只嘆世事無常。
當他們到達西亳這個湯王滅夏后所居之地,卻發現另一路刺殺任姓謝氏的隊伍,已經少了三位無名眾。
未羊也不打聽情由,司空見慣一般,知道任務達成便可。
十八人北渡大河,又北行五百里,於入秋時節,來到鄂國。
鄂國乃姞(ji)姓古國,因西臨大河,多有鱷龍在這一帶棲息而得名。
刺殺目標為鄂侯的嫡長子,四十有餘。本以為十八人刺殺一銅骨小成,手到擒來,卻不料,這裡成了埋骨沉沙之地。不僅鄂伯夏戰力超群,他身邊的一眾族兄弟,也個個身手不凡,若非先中了埋伏,未羊等人未必能最終得手。
但也付出了沉重代價,其中十三人身死,還包含一名血面,其餘五人個個皆受重傷,拚命北逃,好不容易甩掉追殺,尋了山林偏僻處養傷。這一養便是兩個多月,待恢復得七七八八,才來到鄂國之北六百里的呂國,去完成最後也是最艱難的任務,如今殘缺不全的隊伍,只會更加艱難,甚至九死一生。
呂國,處呂梁山側,大河之東,乃炎帝姜姓後裔共工一脈所立古國,曾被夏國封侯。
國中兩大氏族呂、申,是同宗同源的姜姓兄弟之族。
申氏一族的宗子申越,四十齣頭,卻極善行貨坐賈之事,掌族十年,便將申族之名遍及諸侯伯,甚至還勝於呂氏。他更被呂伯請為相尹,以國政相詢。
申子多年前妻子亡故,便未再娶,連個妾氏都沒有。膝下有兩子常伴左右,長子二十,次子十五。平日里樂善好施,賢名百里可聞。
深秋的甲日,父子三人亦如往常,帶著族人侍衛在城外給無數窮苦施些粥食,也有逃奴混雜其中,臉上還烙著字。申氏眾人倒一視同仁,並未驅趕。
人群中夾著一破衣爛衫的乞丐,他刻意低頭,掩飾著哀傷卻又炯炯的目光。
當年在戎胥城救助災民的種種浮現在腦海,自己甚至在城外遇刺,跟此刻何其相象,一會兒他們也要動手,自己已從曾經的受害一方變成了如今的加害一方。又不禁想到了變亂那日災民們的援手,那些蠢人明知不可為,卻拼上了性命,究竟是為了甚麼,難道不該為了活著,像大亥那般單純些,為了所謂情和義,賠上性命,值得嗎?豹子……
身旁有窮苦人將他擠了擠,他掃了一眼,沒有威脅,所以沒有引起自己的警惕。
但這一掃不要緊,無意間瞥見遠處一對血紅的眸子,一閃即逝,令他心頭大震,前行的腳步頓了一下。
他的異樣都被收在不遠處的未羊眼中,她竟忽發暗號,終止了原本的刺殺,這已經是眾人第二次放棄謀划。
待回到隱藏之所時,另一血面極為不滿。他喚作螻蛄,也似螻蛄一般,不停地晃動著小身子上那過大的腦袋。
「未羊,你要給我個交待,這可是最好的機會了!」
未羊也是一臉陰沉,卻橫了一眼戎胥牟,如今他對眼前的面容已再熟悉不過,眼如剜心勾,口如刮骨刀,無眉更無發,五官本不難看,但在光禿禿的頭上,看了卻讓人生畏,與她邪魅的聲音格格不入,難怪平日里總戴著血面。
他心中暗凜,莫非今日的停手與自己有關?
「申越銅骨大成,巫武本就強過你我。但我今日發現,最大的敵人不是他的巫武,而是他的敏銳與防備。你應該注意到了,但凡有人靠近他與兩個兒子,便會有護衛隔開,無論對方看上去多孱弱。我想這應該是他行賈四方,養成的戒備習慣。但更重要的一點,我們可能忽略了他的巫武,是甚麼?會不會是姜姓秘傳的《五音劍》,除了呂氏五音,會不會也有申氏五音,諜信里並未提及,我們也沒見過他出手。」
「他會《五音劍》,還是其它甚麼巫武,又有甚麼分別?總之他遠強過你我就是了。」
「分別就是,《五音劍》是專煉耳朵的,他若修的是這個巫武,便會比常人更敏銳,我懷疑他煉過,因為他的雙耳,一直在非常輕微地顫動,就好象始終在察聞周圍的一切聲響。我估計,你我一動,他就能察覺。我們現在不能輕易冒險,以如今的人手和戰力,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那怎麼辦?如果他真是這樣,我們也只能強行出手。四鬼封殘,你剛剛靠得最近,有沒有發現甚麼?」螻蛄發現未羊很重視這名新晉無名眾的想法,見他沉思,便也試著相問。
戎胥牟十分同意未羊的顧慮,更擔心一旦強殺,他這個無名眾必定活不下來,「攸國的法子,是不是可以再用?」
「你想擄走哪個兒子?就算你得手了,大人們也未必能刺得成申越,他本身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蘭妃。」魔誅女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似乎總愛找他的麻煩。
「閉嘴,四鬼怕是發現了甚麼?」未羊雖呵止了她,但心中卻也有同樣的質疑。
「我發現了兩個情況,一個是我曾引起過他的警覺,但我發現他會第一時刻護在次子身邊。」
「四鬼封殘,你引起過他的警覺,甚麼時候?」
「四鬼,我也注意到了你的異常,到底發生了甚麼?你一向臨機沉穩。」
她當時正是發現了四鬼的異樣引起了申越的注意,那等敏感才引起了她的警覺,如今想來也是后怕,心中倒有些慶幸。
「我發現還有人可能也在盯著申越,就不知道對方算不算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