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水火既濟,眾謀之殤(17)
戎胥仲潏在山林間騰挪縱掠,只覺體內那股新力越來越少,終於在脫力前尋覓一處被灌木遮掩的山洞,還算隱蔽。
他將孫兒扶在一邊,便扔下長刀,一屁股跌靠於洞壁,神情萎靡下來,再不復先前那股戰意盎然的勁頭。
他喘著粗氣道:「牟兒,趁阿爺還有口氣在,給你說說今日我戎胥的種種血仇,阿爺相信,總有一天你能為死去的族人報仇,還我戎胥一個公道!」
戎胥牟被那劍意男子的拳勁掃在胸骨,也傷得不輕,此刻想為阿爺包紮傷口,都動不得,更阻止不了他老人家的悲憤述說。
一場傷心恨,兩代斷腸人!
枕著洞壁的阿爺,垂垂老語,從叔祥叔的祭場行刺,六叔公背叛,帝神教宣諭,再到大伯等人斷後,二伯託孤,一路講下來,意氣已盡,不復激憤。
倒是仲牟聽到傷心之處,想起四伯的臨危決然,爹娘大哥恐遭不測,弟妹又生死難料,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石壁,牽動內傷,只覺骨碎扎在腑臟,直疼得冒汗短息,原本筋疲力盡的他,噴了口血,濺射到墜在衣外的玉璧上,終於昏厥了過去。
似曾相識的夢境,他只覺額頭髮熱,一副人身經絡之圖浮現眼前,《自然經》中所述的諸般竅穴,都有點畫。看著看著,一股暖意襲遍全身,那種浸泡於熱泉中的舒爽感覺,他已十分熟悉。
沒多久暖意消失,夢中又出現了盤膝而坐的黑衣女子,此刻終於看清她那蘊透英氣的秀美容顏,只見那女子盯著手中一模模糊糊的物事,忽然一豎柳眉,起身走向他,神情肅厲道:「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似乎又過了許久,有女子背影躍然眼前,在昏暗的洞窟中擊碎了墜落的巨石,護住身下無數赤身奴隸,只聽那女子溫柔的聲音響起,「山嶽之重者,天地崩而不自曲,強霸凌而親弱護,莫可匹敵……草芥之重者,風雨動而不自棄,困苦欺而掙扎活,莫可輕賤……」
眼前重歸黑暗,陡然而現的嘎啦啦轟然巨響,刺耳振聾,隨之而來的是強烈耀眼的光芒,令人頭暈目眩,他更被衝力震倒。光芒中一道圓形的黑影墜落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幽幽醒轉,慢慢睜眼,發覺胸口的傷似乎好了許多,動轉間不見疼痛。
抬頭卻見不遠處的阿爺依舊靠在洞壁,手握長刀無力的搭在地上,脖子上還留著一道可怕的割傷,汩汩淌血。
「阿爺~」他慌忙撲向奄奄一息的老將,緊緊捂住那不斷冒血的頸傷,「為甚麼啊?」
戎胥伯猛然挑起眼皮,先是緊緊盯向他的眼眸,幾息才回神悠悠道,「是我的乖孫牟兒啊!」
目光由兇悍轉而柔和,再到慈祥,「阿爺一輩子不輸於人,終了也只會死在自己手裡!不能護著孫兒走下去了,但阿爺相信你……答應阿爺,定要尋回弟妹和那些失散的族人,來日若再見我那六弟,替阿爺告訴他,二哥不怪他,咳~咳~堅強地活下去。」他說得有氣無力,到最後,已輕不可聞。
「小~心~魂~屍……」突然用盡所有氣力,擠出幾字,留下圓睜之目。
仲牟只覺心臟一疼,兩年未見的那種虛症心悸再度出現,他顧不上心煞之事,緩緩將阿爺的雙眼撫合,沉浸在失去阿爺的難過之中。
洞中的光陰似乎凝止,而洞外的雨水也漸止,天光轉暗。
離洞數百丈外有大隊人馬經過,隱隱傳來細聲女子的頤指氣使:「都給我聽好了,大君子有命,戎胥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還有你們幾個,替我好好守著,我要在溪水梳洗一番,折騰了一天,臭烘烘的。」
仲牟聞言,心頭無名火起,「好,阿爺都死了,你們還不肯放過他,好,好,我讓你們殺,我要殺絕你們!」
他怒目火噴,咬牙切齒,這等醜陋的樣貌,怕是自出生就不曾有過。
「你要怎麼殺絕?」蹩腳的商言再度出現。
尋聲而望,赫然是那赤發赤刀的凶人緩緩走入洞內,每一步都如重踏在他的心頭。
「是你!」仲牟抄起阿爺的長脊刀,攜恨劈去。
『熊拍砍』施展,只覺自己的氣力大增,原本只是甲肉小成,如今已接近大成,怕又是玉璧之功。
他信心大增的一招,卻被對方輕描淡寫地擋下,「刀法不錯,體魄更是出人意料,不愧是戎胥仲潏到死都在守護的後輩!」
「你是不是殺了我爹娘和大哥!」仲牟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冷靜下來,但還是忍不住問起關切之人的安危。
「沒殺成,被周兵攪擾!再說,他們的性命無足輕重!」
仲牟暗鬆了口氣,「你不是周人一方,難道是商人?我爹娘他們如何了?」
凶人並沒有搭理他的問話,兇惡的臉孔平靜道:「你想報仇?你殺過人嗎?敢殺人嗎?之前看你就是個雛兒,連妹妹都保護不好的廢物,也就剛剛還有那麼丁點的殺氣。」
「你是來殺我的?」
「區區孩童,不值得我殺,若真殺你,先前腦後一刀,你以為他來得及救你?」凶人指了指戎胥伯的屍身。
「可你殺了我幾個族弟!」
「那是他們自己廢物,活下來的才是我要找的人。」
仲牟看他指著自己,「你找我做甚麼?」
凶人忽然複雜地看了看死去的戎胥伯,思索了一陣,蹲身用一柄短匕,在阿爺還未凝乾的毒傷之處抹了抹。
「你做甚麼?」仲牟以為他要毀屍,怒不可遏,揮刀削去,卻被他單手牢牢鉗住刀鋒。
「你該謝謝你阿爺,若非看在他留手的份上,憑你兩次對我出刀,就算任務要留你一命,也早被我砍碎了.……先將你阿爺埋了吧!」
仲牟想起當時阿爺似乎與此凶人相識,雖不知究竟,但也明白自己一時半刻不會被殺。
乾脆依他之言,將阿爺與長脊刀埋在洞中。
掩埋時,想起今日種種,心頭悲楚,卻忍住不再流淚。
忽而想起城外那瘦削男子索要玉璧一事,怕是自己又給族人招來了禍端,心悸再度襲來,他猶豫了一番,要不要將玉璧掩埋在此處,但又想到此物數次增強了自己的體魄,只要能保得住,還是貼身攜帶為好。
那凶人始終站在一旁,靜靜看著他掩埋好屍身,才將塗抹了傷毒的匕首遞給他,「若你能殺了正在這山中的周伯之子姬武,我就饒你一命。」
「你不是不殺我嗎?」仲牟問道。
「我雖不殺,卻不妨礙旁人要殺,你若能殺得成,我考慮保你一條小命。」
他當然想殺,周武顯然是這次周兵來襲的統領之一,聽那女子所言,更是一副趕盡殺絕的樣子。但對方在岐城車陣時,曾顯露過銅骨的身手,雖被阿爺斷了一臂,卻也不是自己能對付的。
正面不行,只能暗刺,他細細思索。
適才傳令的女子該是周武寵信的侍女,特意梳洗顯然是為了主上的召見甚至寵愛。
他心中一亮道:「我能殺,但我要先偷來那正在溪水裡梳洗的女子衣物。」
「你想喬裝,還不錯,不用麻煩,我去幫你弄來,但你不要妄圖逃走,你的血味是逃不過我的鼻子的。」
不多時,那人回來,真扔來一件侍女的衣裙。
他試著穿在身上,大小到算合身,畢竟他的身高比之尋常女子還矮了些。他將扎結的長發披散,半遮了面容,徹頭徹尾化身亭亭侍女,原本清秀的模樣在雨後傍晚的山林中,倒真看不出異樣。
姬武,正在臨時搭建的帳內喝著悶酒,作為庶長子,手下自然尊稱他為大君子,但其實周國真正的大君子卻輪不到他,更不要說祀子之位。前有先妃遺子姬考,後有年輕的大妃有莘姒入主後宮,自己這斷臂之人,唯有在外統兵征戰一途。這次覆滅戎胥倒是難得的大功一件,也不知父君會有何獎賞。
忽見自己的侍女低頭俯身恭敬而入,半醉的他,不悅道,「怎麼去得這麼久,來來來,快陪我喝!」
那侍女走近時,似乎被絆了一下,一個踉蹌,便栽向他,被他僅存的一臂摟入懷中。
陡覺胸口巨痛,剛要出聲,卻感到喉嚨嗆窒,竟發不出聲音。
侍女自然是仲牟,他喬著裝低著頭,因狐假虎威已久,兵卒見她自不敢多問,這裡又只有一座大帳,果真被他順利混了進來。
他沒有去刺心口,只因臨來時那凶人曾教他,刺心口會讓對方死前叫出聲響,而姬武斷的又是左臂,若從心臟一側靠近,也會令他不安;而刺脖頸,又會顯露刀光,引起警覺;刺肚腹,雖有毒卻未必能瞬間致命;故而刺胸肺才是上上之策,血嗆灌於肺,令人窒息而死,難以發聲,且出血較少,不至讓他變成血人,以便從容脫身。
雖說是為族人報仇,但他這條命乃親人以命相換,他心中早已發誓,從今往後絕不會輕言捨棄,因他已不是為自身而活。
緩緩拔出匕首,又狠狠插進心口,沒有再拔出,以免血噴,他在姬武耳邊輕聲道:「戎胥之血,總有讓爾等個個償還之日!」
令姬武趴伏在案幾,他端起喝空的酒器,裝作換酒的模樣,輕扭腰肢,退了出去。
功成而遁,仲牟當然不會再回山洞去尋那凶人。他翻山越嶺向北方獫狁逃去,想著去尋兄弟狁豹,再做打算。
多少日的風餐露宿,他終於來到獫狁,與牧民換了衣衫,馴了匹野馬,便向王帳趕去。
殘陽似血,落染荒原。
遠遠望見十餘匹快馬向他奔來,仔細看去,當先的男童,不是狁豹又是何人。定睛再瞧,身後數不清的蒼狼嚎叫著緊緊追趕,不時有人陷在狼口之下。
「阿豹!」他高聲喊道。
狁豹也認出了他,「快跑,阿牟,快跑啊!」
仲牟撥轉馬頭,「阿豹,究竟怎麼回事?」
「我二叔殺死了阿爹。」一向憨厚的狁豹此刻眼神發狂。
兩人來不及仔細暄問,便催馬疾逃,身後群狼卻死咬著隊伍不放,也不知跑出多遠,後面的隨從為了掩護自家王子,一個個與狼群同歸於盡。但縱然如此,也沒能讓二人逃出生天,兩匹馬相繼被咬傷倒地。
兄弟二人拚死與惡狼搏鬥,仲牟只覺悲哀,終究難逃一死,卻辜負了親人的命血,莫非這就是自己那三煞死劫。
就在這時,一道赤影逼近,捲起風沙,所過之處,惡狼削成碎屍,滿天殘血崩濺,甚至落在兩兄弟身臉之上,卻令二人莫名的痛快。
這突如其來的一場殺戮與血,洗刷著他們心中的惡霾。
來人道,「我說過,你那一身血味,是逃不掉的!」
那人邊說邊揮舞著血刀,眼中充滿殺戮的興奮,似乎還嫌蒼狼不夠多。
「我……我已殺了姬武!你說過會饒我一命!」
「是啊,但我也沒說讓你就這般自在的活下去!」
一枚銅牌被凶人甩來,仲牟抄在手中,只見銅牌上刻了三字。
山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