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水火既濟,眾謀之殤(3)
這休憩之所,離城牆不遠,城頭與城外的喊殺之聲已清晰可聞,城道上不時有受傷甚至身死的兵卒被抬過,呻吟聲、咒罵聲不絕於耳。
戎胥伯正在屋室內療傷,猛地見到兒妻和孫兒進來,臉一沉,不悅道:「哪個多事,一點小傷,也值得這般大驚小怪!剛剛生產,身子正虛弱,不好好將養,跑來這亂糟糟的地方做甚,還把來兒牟兒也帶過來!」老將埋怨著兒妻。
屋室陳簡,地上還殘留著他的血跡。身周聚攏著數人,莘伯與幾名重臣也跪坐一旁,一個個面現憂色。看在仲牟眼中,令他心中一沉。
「阿爺受傷了?」兄弟二人異口同聲關切道。
看到孫兒們焦急的神情,戎胥仲潏淡淡一笑,反安慰著說:「老夫年輕時哪次征戰不是一身傷,如今罡身了,反而受傷不多。上次岐城那一箭不過癮,今日這一劍倒是來得痛快,死不了,有甚可擔心的?」
「虧得君伯及時避開穿心一刺,真的很兇險!」有族將忍不住后怕道。
仲牟見阿爺右胸早被布帛裹緊,但血依舊殷透出來,傷想必不輕,憂心道:「甚麼人竟能傷到阿爺,刺客抓住了沒有?」
「牟兒放寬心,一劍而已,死不了,哈哈~要說那刺客也真是厲害,明明體魄氣力不強,但一柄利劍,形、勢兼具,已入劍意之境,令人幻象叢生,阿爺也只能勉強沉穩心神,避開要害,說起來頗有幾分劍道之意,阿爺給你們講過的。」
戎胥伯邊說還邊回味著那一劍,剛毅的面龐竟流露出絲絲羨慕和渴望,哪有重傷險死的痕迹。
「阿爺當心!」戎胥來上前輕撫阿爺包裹之處,看到血,擔憂之色化為憤怒,對族中將領瞪了雙眼,「刺客呢?」
「來兒莫急,阿爺怎是這般容易傷的,那刺客就算不死,怕也要修養個一年半載的,哈哈~」
「戎胥伯果非常人,眾將都說是臨危不亂,更將刺客重傷,打下城去。可惜不能抓到活口。但孤已派人細細徹查了一番,孤敢對神靈起誓,那刺客絕非我莘人,顯然是穿了我莘國甲胄,偽裝我莘兵,混上城頭,於背後刺殺……都怪孤與手下將領大意,被賊人所乘,還請戎胥伯恕罪……」躬身賠禮的正是陪在一旁的莘伯,誠懇神情不似作偽。
「老夫相信,真不知周昌小子哪裡尋來的高手!對了,城上如何了?老夫稍事止血,便可再戰。」說著便起身,卻陡然打了個晃,神色一緊,又跌坐下來。
見他的臉色隱隱泛青,又見布帛血色不對,驪戎氏急道:「爹,您莫亂動,怕是劍上有毒,待我看看!」
她忙將戎胥伯的傷口打開,仔細觀瞧,穿胸劍傷不停淌出紫黑之血。
「真是歹毒!虧得您浸泡過蛇莽之血,體魄有一定抗毒之力,又是罡身境,罡勁護持腑臟才能一時不受侵蝕,毒血怕已流遍全身,也就您還能行動如常,若換了旁人……」
「莫要多言,徒惹眾人擔心,爹知你有法子解,快快使來便是。」
「是,我這就用族中秘法為您驅毒,只是看色澤,這毒性很猛,我這解毒之法恐怕要持續個把月,其間爹您務必要寧靜血氣,不能妄動,否則真有性命之危!」
見戎胥伯緊皺眉頭,莘伯知他所憂,忙勸道:「戎胥伯莫要擔心城防,伯鈞千夫長剛剛用出了伊族秘傳的金光之陣,端的是厲害,一面面銅鏡錯落,晃照得周人無法抬頭睜眼,殺上來的也被一一擊殺下去,折損不小,一時半會恐怕不會再來,戎胥伯只管安心療傷。」
驪戎氏在聽到戎胥伯重傷的消息時,有備無患,便隨身帶了蟲袋,此乃她族中秘傳之法,數十隻精心毒飼的鮮紅血蛭被倒出,一隻只蠕動不停,密密麻麻,被一一放在阿爺胸前背後的傷口處。
血蛭周身愈來愈暗,須臾,便只只呈了紫黑之色。阿娘將飽飲的一撥收回,又換上一撥。那些收回的血蛭至少也要一日後才能再用。她又請莘人去準備了一些解毒的藥草,外敷內服之用。
看著忙碌的阿娘,仲牟暗下反思:「原來如此,我就說周人憑甚麼認為奔襲千里,能殺死阿爺,原來還有這等后招。是我太想當然了,以為世間無人能威脅到阿爺!果如阿爺所說,未顯山露水的強者不知凡幾,武道也不止巫武一道,那刀劍之道,還有我這《自然經》,甚至還有阿受的巫血秘法,怕都不遜於巫武……」
他又想到了眼下情勢有變,「先前我推斷周國有三大心腹之患,雖是刻意說與晴姒姐和莘人聽的,但也算說得通,是那個理,可如今周伯昌當真有殺死阿爺的能力,莘人還會相信嗎?雖然對於周伯昌用心始終有解不開想不通的地方,但也顧不上那許多了,眼前最重要的是該如何辯解?阿爺這一傷,更要讓莘人與我等一心對敵才好……」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際,晴姒果然低聲問起:「如今這般,牟弟還以為周伯是為我莘國而來嗎?」
「晴姒姐,若阿爺真的被刺死,我戎胥必與周人不死不休,再無轉圜,屆時傾族南下,若再有大商的徵召,你說崇國會不會也出兵。既然無論如何周國都要面對我戎胥,那麼周伯自然要先解決崇國之患,莘、芮兩國自然是重要的制衡弈子……若是不信,不如這樣,讓莘伯詐稱阿爺已死,且看今日之後,周伯會不會撤兵?」
說著有意提高了聲量,引得眾人注意。
他心中清楚,就算阿爺死了,只要見不到阿爺與三百戎胥精銳的屍身,周伯昌便不會退兵,無論他是否真的有意莘國。但阿爺仍在,就無法盡消被牽連的怨恨,莘人心中始終有根刺在,攻城一久,再加上阿爺的毒傷怕再難鎮住莘國上下,難免要惹出禍端。倒不如將計就計,乾脆讓阿爺『死去』,以拔掉這根刺!
「晴姒,你姐弟二人在說甚麼?」
莘伯當先問起,眾人也紛紛好奇。
晴姒也沒隱瞞,將牟弟有關周國三大心患之言述說了一番。
莘伯聞言沉思良久,盯著仲牟問道:「你剛剛讓孤詐稱戎胥伯已死,你認為周人會怎樣?」
仲牟早在心中有了腹案,從容回說:「自然是要您交出戎胥伯屍身,當然還有我戎胥三百族人。但您肯定不會交。」
「孤若不想交,那又如何能試出周伯的真實意圖?」
「該說,您不是不想交,而是交不了,因為我戎胥三百族人將與您反目,殺出城去!」
仲牟清秀中含了稜角的小臉上掛著笑意,卻語出驚心,所有人不由得肅起身傾聽。
「戎胥一撤,周伯若傾全師追擊,便是來尋我戎胥血仇,莘國之危自解。但若周師僅僅分兵,便是意在莘國,或許也會有其餘借口,比如伊氏,比如屍身,但小子相信莘伯自有明斷。」
「若真按此言,周伯之意自是明了,可你戎胥真要殺出城,就算周伯未曾預料,讓你等一時從兵少的那邊城門逃出,但全力追擊下,你等尚有婦孺,戎胥伯又毒傷不能輕動,要如何逃脫,豈不危險?」
場中倒有那莘國少年露出瞭然之色,只是這裡貴人聚集,還輪不到他說話。
「既然是『殺』出城去,便不會還有三百人之多,或許一百多折損了一半也說不定,我看城內車駕百乘有餘,馬匹最少該有數百匹,當能湊出三百之數,如此一來一人雙馬,帶足乾糧,我戎胥精通馭馬,殺出去不難,先向北方耆國,讓周人以為戎胥逃去耆國,再暗中折向西,周人車駕笨拙,要如何追擊。」
「如此一來,怕是周人有了戒備,再想回來便難上加難了!」戎胥伯也不由得插言。
「出去的族人自然不會再回來,用我戎胥半數精銳,試試周伯的意圖,孫兒以為值得!」
「原來如此!」
「好一個將計就計!」
眾人一時沉默,各自思索其中可行。
其實他的話並未說盡,那些離去的族人還該有更緊要的任務,不然如何配稱『將計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