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為她解毒(17)
事情既然已經捅開,就便必然是要分個勝負了。
據說王閣老王英每日回到家中。便將自己反鎖在書房之內,運筆如風,洋洋灑灑千言萬語,寫就……每日一個“密揭”。“密揭”本是大趙皇帝賜予臣子的一項榮寵,也就是不經過外廷直接給皇帝上密奏的權力。如今大趙有這樣權力地臣子寥寥無幾,除了血衣衛因為職務的原因擁有“密奏權”之外,也就是內閣的幾人可以這樣做了。
王英過去近二十年的閣臣生涯中,幾乎沒有寫過一個密揭……然而如今王閣老王英的密揭,卻以每日一次的頻率,封著禦賜的印章。招招搖搖地直遞進內殿裏去……常常有其他幾位閣臣撞個正著,便看見那上麵“繩衍糾繆”幾個篆字,紅得分外醒目。
誰都猜得出王英的密揭之中寫的是什麽-——自然就是青嵐的“斑斑劣跡”、“累累罪行”。然而令人意想不到地,卻是王英的早有準備……要說這些年來青嵐的奸佞之處,任誰都能說出幾項來,可真若一條條羅列,便可以發覺那些要麽是站不住腳的東西,比如謝雲遲那天說出的幾條滔天大罪;要麽就是些雞毛蒜皮,讓人鄙夷痛恨卻又抓不住把柄……可王英那日被逼急之後所說的話,卻表明了他對青嵐的事情絕對不是一無所知。甚至據說這些日子不斷的密揭中還附有大量的“鐵證”。
難道這“萬事不幹己”的老好人王英,這麽些年來地混沌和無作為,都是裝出來的麽?這樣一想之下,眾官員難免會脊背處生出幾分涼意。匆忙回憶自己是不是有什麽把柄捏在他的手中,莫名也會上了密揭。
青嵐的表現卻與王英正正相反。她在內閣中居於末位,本來就沒有寫密揭地權力;而從“出事以來”,郝連睿對她又是避而不見,她也沒有以自己“自由出入宮禁”的特權。去求得麵君自辯的機會……她所做的,就是不斷地聯絡大臣,明著的,暗著地,六部的,九卿的,巴著她的,躲著她的……尋求支持很要緊,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其餘的三位閣臣。
這三個人裏,盧太傅在王閣老數出青嵐罪狀之後,已經完全地倒向了青嵐的反麵;楊鴻漸那天晚上便和她在大觀橋碰過頭,已經半明不明地算是支持她了;隻有吏部尚書張鶴,雖然和她有過些來往,在龍圖閣那次也曾被王閣老說成和她狼狽為奸。可態度一直很是隱晦。讓青嵐著實費了些腦筋。
不過好在現在不再需要擔心了。青嵐向後倒在香木轎中,微微閉上眼睛養著神。她這是才從張鶴的尚書府回來。整整在那裏耗了一天,連飯都沒有吃上,連帶著精神也十分不濟……不過很有收獲。想著張鶴原本閉門不納地態度到最後不避嫌疑地攜著她的手將她送出門來,她就忍不住唇角泛笑。
張鶴之所以這麽做,當然不會是因為被她的“美色”所惑-——雖然外間的流言一定會這麽傳就是了。
吏部尚書天章閣大學士張鶴,原本是熙德七年的頭名狀元,不折不扣的清流派;也是當年青郡侯青縉留下來妝點門麵地少數幾個才子型地人物。他在朝中為官的那些年,官聲一直很好,與周圍地那些“貪官汙吏”們相處得也極為融洽;隻是後來盧太傅和青縉鬥得凶,張鶴一時不合在自己家中感慨多了些,被青縉知道,貶出了京城……到熙德十五年的時候,郝連睿和青嵐密謀,悄悄兒地找了由頭又將他調了回來,官複原職……十六年郝連睿一歸政,立刻將他提拔成吏部尚書,又入了內閣。
王閣老說青嵐能夠在人事問題上翻雲覆雨,是因為背後有張鶴給她撐腰,這話說錯也錯,說對也有點靠譜:青嵐本來是搭不上張鶴這個關係的,她在吏部走的是“下層”路線;但問題是她走這樣的路線一回兩回可以,這麽久一直都是暢通無阻,要說作為吏部尚書的張鶴完全沒有放任的意思,任是誰都不可能相信吧?
這裏麵的關竅,青嵐差不多也可以明白:多年官場的陶冶,使得張鶴已經修煉得八麵玲瓏,貶謫的經曆。又使得張鶴更懂得韜光養晦伺機而舉。這次王閣老和青嵐之間地“爭鬥”,如他這般聰明的人自然會力圖置身事外,看好了風向再轉舵了。
今天青嵐動用了鳴鸞苑的全部力量堵上門去,就是為了讓他沒有機會再去猶豫站哪邊……隻有一個選擇:支持她。
而此刻,幾條街後依舊興奮地搓著手的張鶴,也在不停地感慨幾乎錯過的“緣分”。
她是拿著一份“反貪懲奸”的規劃書上門的。
張鶴本來也是盧太傅的門生,清流派的中堅力量;前一陣子清流的“肅貪”之風自然少不了他地份,雖說為了在天子麵前留個退步他並沒有過多參與,但整頓吏治的確是吏部尚書的本職工作,也費了張鶴的不少腦子。可直到現在還拿不出個係統的舉措意見來……這使得他在半被脅迫的狀態下掃過青嵐出示的那一摞東西之後,就立刻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青嵐的規劃書第一部分,並不出奇,不過是口號似的“嚴懲貪官汙吏”。不過她所謂嚴懲,和盧太傅說地按律處置不同,隻是說要“嚴限追髒,押放各邊”;同時加上獎勵製度,有廉能卓異的官員,建議皇帝提擢官職,賜宴頒賞。
這些措施其實也是張鶴心中所想。盧太傅一再強調“反貪”。“依律處置”,可如今的律法實在是太過嚴苛,有“受賄百兩以上者斬立決”的條例,放在貪賄成風地大趙朝廷。幾乎是個笑話了。若是能依照青嵐的辦法,追繳贓款,量刑處置的話,其實也算得上嚴懲,何況可以分個輕重。操作起來應該可行……而張鶴最感興趣的,是青嵐規劃書的第二部分內容:在這裏青嵐直指貪腐地源頭,稱是法律的不完善,吏治的不健全,財政的不清晰幾個原因導致。而她針對幾點,又分別提出了應對之策;因為張鶴主管吏部,所以青嵐在吏治問題上,分析得也是最多。
她最主要的觀點,便是:吏部選官途徑太窄。科舉流弊嚴重,官員考核製度落實不到位……而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青嵐也都有詳細論述,比如提高國子監的地位,使科舉不再成為入仕的唯一途徑等等……其中如炸雷震耳如醍醐灌頂一般讓張鶴茅塞頓開的,就是青嵐居然提出由吏入仕地方案!
當時張鶴看著麵前雋朗灑脫的字跡。心中翻滾的情緒真是難以言表-——他真真就如青嵐文中所提到的“墨守成規”者一樣。從來就沒有想到過祖宗之法是否可以改變,是否已經到了不變不可的時候!
是的。大趙祖製,吏不可入官,清流濁流涇渭分明。而青嵐提到,在這樣地製度下,一旦為吏,便失去了再提升地可能,斷了希望斷了奔頭,為吏者便把目標轉到貪錢這一項上去;而大趙的官是輪換地點地,吏卻始終守在一處,時候久了,強吏弱官,墨吏欺上的事情屢有發生——與其一個一個懲治,倒不如給為吏者一個機會,在定期的考核之後,對其中優秀的按照成績給予轉官的獎勵,既解決了大趙官源緊張的問題,又提拔出真正優秀的人才,疏導了官吏矛盾……這些內容張鶴反複讀了多次,隻覺得字字珠璣直擊內心!
現在張鶴隻是歎息,為什麽這些東西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呢?作為一個吏部尚書,清流反貪的主力,他卻隻能看著那些數字看著貪腐的證據發愁,找不到這樣一舉幾得解決辦法?!……青大學士送來這份規劃的時候說,不過是一些構想而已,很多地方太不切實際,還需要有經驗的人進一步完善,並且暗示他完全可以當成自己的東西進呈禦覽。張鶴想到這裏,微微笑起,這個情,他領了。雖然他還是覺得這東西不會是出自青嵐的手筆-——不是傳言青府上很多的幕僚麽?但這份禮,還是十分十分地切合他的心意……或許,也該是他表一表立場的時候了?
一直穩穩前行著的香木雕花大轎忽地一顫,然後緩緩地停了下來。
青嵐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清醒,打個哈欠慢慢坐起來。這麽快就到了目的地了麽?似乎才隻小憩了片刻吧?
一隻手撩起轎簾,辛鋒寒那清冷的俊顏出現在麵前,“大人,是武都督。”
原來是武青。青嵐歎了一口氣,點點頭,整整衣冠走出轎外。其實自從長天軍回京,她幾乎還沒有和武青正經說過什麽話,交流的信息更是反不如武青在湖南時,兩個人通過鳴鸞苑的渠道通信來往得多。
至於原因麽,實在是經過謝雲遲那麽一攪合,讓她根本找不到和武青正常相處的模式了啊!估計武青也是如此,在開始那些日子裏,總是找借口躲著她,即使是不得不參加的各種慶祝活動,也是離她遠遠的……直到那天謝雲遲又一次設計了他們,將武青請到了大觀橋,讓他親耳聽到“青嵐喜歡他”這樣的話……
接下來這幾天,青嵐忙得團團轉,幾乎沒怎麽在府邸裏停留過;然而每次她深夜回府之後便會聽見侍衛們稟報,說武都督來訪過……青嵐不斷地出門,武青也不斷地來訪,幾次之後武青幹脆留在門前等她,而青嵐也發展到遣人先在自己府門前窺探,若有武青在,必換個時辰,或是換條路回府……其實青嵐很感謝自己這一段的忙碌,否則,她還真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不過這一次。武青居然換了方法。他應該是終於探到了她的行程,故意在這路上等她地?……也罷,終於還是要麵對的。
青嵐出轎的時候,正看見武青乘了一匹極神駿的白色戰馬一路小跑過來。火紅落日的背景裏,金甲白袍。龍吟長劍,陽光下略帶汗濕地英俊容顏……那是一種既滄桑又雄渾的美,讓人生出“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仰望情緒;仿佛那一刻,平凡的街道忽然生出了一種沙場的味道,蒼茫蕭索,卻又激起人無限的豪情。
青嵐是恍惚了片刻才回神過來的。暗自思忖了一下,便知道他應該是剛從京郊的講武營趕過來。從武青率領長天軍進京之後。郝連睿便以嘉獎之名,把武青留在了京城,讓他參加不久後地冬至祭天大典;然而長天軍人數雖少,到底不是京城編製,留京多有不便,便由兵部出文書,準他們在京郊紮營,順便和駐紮當地的禁軍多多“切磋”。這些日子裏武青都是在京郊軍營中居住,在京城閉門落鎖之前必須離開的,這也是幾天來武青總是等不到青嵐的緣故。
“青嵐。”武青攏馬過來。縱身而下,“軍中的將士們想要見見你。”
“見我?”她有些驚愕,隨即釋然。將士們想要見她,大概是她的“名頭”太過響亮有些好奇吧……或者是因為前些日子她將武青“借”給她的親衛送歸。在軍中提起她的一些“逸聞趣事”所致?不過長天軍進京,她的確應該去看看;雖說她一直和長天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可這支軍隊餉銀地來源武青從沒打算瞞過任何人,何況她又有著“荊湖南路副招討使”的名頭,依情依理,見一見,親眼看看這支軍隊,都是應該的。
然而青嵐抬頭仰望著那金甲將軍的時候。口中冒出地回答卻是:“我不去。”
武青皺眉,道:“不是說現在。”
現在天色已晚,不久就會關閉城門,顯然並不適合去軍營視察。然而青嵐卻不是這個意思,她依舊堅持地搖頭。
武青正想繼續說什麽,青嵐卻道:“我真的不能去見長天軍。不是不想見。而是現在這個時候並不合適;不過我正有話對你說,不如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
這個邀約來得倒是奇怪。武青找她找了那麽久,見了麵卻是她先提出要談談的要求……不過武青還是點頭應允。
最終是武青陪著青嵐一起往青府裏去,臨行之時聽見青嵐對轎邊的一個美貌少年囑咐:“去告訴裴大人,就說今晚上寶悅樓的約見取消了,來日我請他到美人湖吃花酒。”
武青皺皺眉,卻什麽也沒說。
待到進了青府,又是一番忙碌。青嵐才下了轎,便有少年們穿花蝴蝶一般圍繞著,服侍她更衣,淨麵,又送上香薰手爐,暖胃薑茶……真真奢靡曖昧的場景,倒將武青這個客人放在了一邊了。
半晌忙得差不多了,終於兩個人坐下來,共享數量不多卻極為精致的晚餐;卻仍然不得消停:那些少年中明顯地位高些的一個,居然在青嵐身邊坐下來,替她布菜斟酒……姿態親密到,幾乎就差喂她了。
武青地眉頭皺得更緊,似乎隱隱有了些怒氣。
看他如此,青嵐對那少年吩咐:“沉諳,你先下去吧。”誰料少年並不順從,反嗔道:“大人怎麽可以讓沉諳離開?謝都指揮使特意吩咐,一定要監視著大人把飯吃好呢。”青嵐便無奈地對武青笑,由著那個叫沉諳的少年真的將一筷青菜送到了她的嘴邊。
這時候武青終於冷冷地抬眼望過來,“你下去。”他說,語氣平淡,僅僅幾個字,卻讓人瞬間領會到他的意圖,感受到無法抗拒的威嚴。
那沉諳瑟縮了下,悄悄瞟了青嵐一眼,見她微微點頭,便躬身退下。“下人不懂事,平日寵慣了地,還望武都督見諒。”關上門,房間內便隻剩了他們兩個,青嵐笑著道歉。
武青依舊平淡淡地,“青嵐,你不用演戲了。”
“演戲?”
“什麽平日寵慣了地?不都是你鳴鸞苑的人麽?這些把戲你怎麽總是玩不膩?”
“哦。”青嵐應了聲,垂下眼眸去對付麵前地飯菜。確實表演拙劣了點,不過也不都算演戲吧?起碼沉諳監督她吃飯是真的啊。
屋內開始被沉默的氣氛籠罩。青嵐是專心致誌地吃飯,武青卻心不在焉,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終於,武青推開麵前絲毫未動的碗筷,“青嵐,你知道義父是怎樣一個人麽?”
義父?青嵐抬起眼睫,投上關注目光;林逍,還是林飛梟?前者寂寂無聞,後者聲名赫赫……然而無論是寂寂,還是赫赫,都是一樣的神秘,一樣的無可捉摸……
“青嵐,你知道師父是怎樣一個人麽……其實他老人家真正的名諱不是林逍,而是林炯,字飛梟……”
這已經不知道是青嵐第幾次麵對林炯林飛梟的生平了。在最近的調查中,青嵐早已確認林逍就是林飛梟,也,應該就是她的生父。那記載著林飛梟“事跡”的卷宗,都被青嵐翻得稀爛,背得滾熟……隻不同的是,這一次她麵對的,並非陳列紙張上的對一個賣國奸賊的描述,而是在武青質樸又激情的敘說中一位肝膽英雄的重生。
林飛梟,曾經大趙第一將,正一品堪與內閣首輔比肩的武將最高銜,太尉;曾經光耀九州,曾經威揚天下,也曾經慘“死”在自己人的刀下,留下的隻是萬千罵名……
在武青刻意壓抑的講述中,青嵐早已淚零如雨。她和林逍隻見過一次麵,對他的認識隻停留在那慈愛的目光,那堅毅樂觀的態度上;縱使知道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也曾為他的逝去鞠灑淚水和哀傷,卻從未有過這樣真切地從一個英雄的角度去理解和痛悼他的種種。
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呢。
他的故事,是那樣的波瀾壯闊,又是那樣的旖旎浪漫;有“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豪邁雄渾,也有“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的瀟灑風流;有“銀鞍照白馬”的颯爽,也有“簟卷碧牙床”的繾綣……然而最終,等待他地。竟是背叛和出賣,是一朝大廈傾覆下滿門抄斬的淒惶,是十六載骨肉分離兩不相認的斷腸!
“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跟在師父身邊是為了學習武藝;然而想不到本來牢不可破的北方防線居然為人所賣,胡兵利用師父調去南邊巡視的機會大舉入侵,兩日內直下三關三鎮,進逼京都!”武青這樣說的時候,神色是悲哀而憤怒的,他放在桌上的雙拳緊緊握住,平日裏明亮的眼眸此刻看起來也帶了些赤色的光芒。恍如還是沉浸在十六年前地那場浩劫之中無法自拔。
“……那時候師父已經為朝廷所忌,雖然身為太尉,其實差不多算是架空了權柄,所謂巡南更不如說是一種變相的驅逐……那時候師父的軍隊已經被打散,留在他身邊的,隻有區區八千的親衛軍,然而師父收到胡兵入侵的消息還是千裏回援,一麵晝夜飛奔入戍京都,一麵傳令舊部部署反擊……就這樣師父趕到京城的時候,胡兵還隻有汗王和最強悍的三王子率領了三萬兵馬孤軍深入。其餘八萬大軍則被師父臨時布起的防線隔絕在了三關之外……”
青嵐默默地聽著武青的敘述,隻不停地用絹帕拭淚,帕子已經完全濕透,而她地眸子卻在水光中越發墨黑。透射出堅定的倔強的光。
“師父馳抵京郊之後,便以那八千親衛與胡人最負盛名的三萬鐵騎相抗;可即使如此,師父也絕對沒有讓胡人占了便宜去……按師父地計劃,隻要他駐守京郊拖住胡兵精銳,其餘幾路勤王大軍便不日可到。至此甕中捉鱉,足可將胡王一舉成擒!”
是的,若說當年的曆史會朝這個方向發展,倒是有幾分可信-——大趙雖說積弱已久,到底不是彈丸小國,怎麽會短短幾日之內便被突襲攻破?胡兵縱然悍勇,千裏奔襲孤軍深入,難道還能奢望著將一國之都就這麽順利地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