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為她解毒(16)
春風樓的梅花酒味道淡淡的,清幽雋永,楊鴻漸如他所說的一般,隻喝了幾杯,便先行告辭;期間青嵐絕口沒有提起任何關於朝政的事情,也沒有解釋為何要在這樣地日子約他相見。但一切也都在不言中了——她肯約,他肯來,本身便是一種態度;而她讓他看見她同謝都指揮使的親密,更是勝過千言萬語。
站在樓窗之前,目送楊鴻漸離開,青嵐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楊鴻漸的到來,已經徹底打擾了她和謝雲遲之間那奇妙的沉默和平衡,現在再想逃避問題,已經不太可能……何況,她也需要,當麵問一個明白了……
深吸一口氣,青嵐回過頭來,將目光投向那一直觀察著她的紅衣美人:“謝雲遲,謝謝你今日在龍圖閣中替我攪亂局麵,化解王閣老地攻訐。”
謝雲遲坐在桌邊沒有回答也沒有動,隻是眸光微微黯淡下來。她說謝謝呢,用這樣疏離地語氣。她謝他倒也沒有錯,若不是他當時站出來攪混了局麵,麵對王閣老那些指責的話,郝連睿必然要有所反應,那麽她會麵對什麽樣地結果?交由有司處理?還是立刻在朝中掀起派係之爭?他當時用更加尖銳的指責來震懾住局麵,把矛頭轉移到她“謀反”上頭去。然而即使是王閣老盧太傅那些對青嵐絕無好感的人,也不會相信她會“謀反”,誰都知道,青大學士是一個“小人”,豢養軍隊是要巴結武青,結交官場、魅惑君王是貪圖權勢……他這樣“歪曲事實”、“顛倒黑白”的責難,隻會讓人覺得血衣衛的囂張和恐怖,把事情弄大,反而給了郝連睿拖延處理的理由……
正因為如此,她才要謝他吧?然而她的語氣疏離,她在內閣中“真的那麽急著趕我走”的問句,也都說明了她還是真正看透了他那些話的用意。
是的。如果他是要幫她,不必說這麽聳人聽聞地話,一樣可以有其他辦法;而現在,雖然盧太傅王閣老那些人,不會懷疑她會“謀逆”;幾乎誰都不會懷疑她“謀逆”,但還是要除掉一個人。
郝連睿。
從前郝連睿的多疑,她都是清楚知道的。如果她曾經因為可能是皇族而被防備過,那麽又如何不能夠因為他的話而被防備呢?即使郝連睿對她向來網開一麵,手下留情,但——最有可能的,便是不再信任。“失寵”,這便是他替她準備的結局麽?
“謝雲遲,謝謝你今日在龍圖閣中替我攪亂局麵,化解王閣老的攻訐。”青嵐一字一句地說著,“不過對謝都指揮使做事的意圖,青嵐向來不敢妄加揣測,也不知道為這事向都指揮使大人道謝,是對還是錯。”
謝雲遲眸子微微黯淡,靜了片刻,忽然勾了唇角自嘲似地一笑,“逢翰墨場聊作戲,哪個是真實語青小美人兒,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便是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你自然也不必對我說這個謝字。”
他說著垂下了眸子,執起麵前的梅花酒,飲盡,又伸手提了那銀壺自己斟滿。春風樓中較為暖和,雪白的鶴氅早被他解下來,露出裏麵繡金的羅袍……朱色的袖口處玉石般修長的手指,瑩潤的酒液中盛放的梅花……其實是青嵐早已經看得熟悉的絕豔和妖嬈,今日卻不知怎地被謝雲遲演繹出一種寂寞來——越是色彩如畫,美人如玉,越讓人體味得那背後的冷清和蕭索……真真又是一種別樣誘惑。
景境如斯,青嵐也不由得呆了一呆,隨即咬了咬唇,歎息道:“謝雲遲,你又故弄玄虛……什麽自己也弄不明白?我不信你自己做的事,會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那是因為你不是我,體會不得我的心。”謝雲遲抬了鳳眸,似笑非笑地望過去,“我是血衣衛的都指揮使,最擅騙人……如果連自己也騙不過,又怎麽能騙過了別人去?不過騙自己的時候多了。難免真地就被自己騙了……比如我騙自己說我喜歡你,時候長了,便也就不知道自己是真喜歡你還是假喜歡你了。”
青嵐一滯,才要開口,又聽謝雲遲笑問:“我這樣說,你道是真是假?”
青嵐的話便被噎住。
“許多事情,沒有真假,無論對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凡事蓋棺才能定論,然而你又怎知這樣的結果是出自怎樣的意圖?”謝雲遲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來到青嵐麵前,“所以,我隻隨心。”
離得很近的放大的幽邃鳳眼,似多情似無情的深深凝視……不知是第幾次兩個人的呼吸糾纏,並沒有肌膚相親,卻比那些吻更具有毋庸置疑的誘惑力,這一刻青嵐忽然有些心跳加速,幾乎忘記了要質問的初衷,一種陌生而柔軟地情緒席卷心頭——又被誘惑了啊。青嵐歎口氣,退了一步。努力展開一個平淡的笑容:“隨心?那麽謝都指揮使目前的心願又是做什麽?”
“目前的心願麽……”謝雲遲的目光帶著些遺憾地從青嵐淡粉色的唇瓣上掠過,仿佛在惋惜沒有再次品嚐到它的柔軟……這樣明顯的暗示動作成功讓青嵐的笑容一僵。“我目前的心願,就是幫助你完成你地心願。”
“我說過我不信。”青嵐轉過身走到樓窗前,終於閃躲開了他的視線“攻擊”範圍。她暗暗吐口氣。心情略有懊惱:按理說以前和謝雲遲也不是沒有這樣親密過,為什麽最近越來越受不了他的“美色”誘惑了呢?
“不信也很正常麽。”謝雲遲卻又跟過來,以一種半環著她的姿勢去支窗扇,“連我自己都不信……青小美人兒,你說。我真地會放你走麽?放你離開我身邊?”
他的後一句話已成低微的呢喃,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耳側,帶來生澀地微麻的悸動……青嵐終於忍無可忍,猛地轉過身,嫣紅著臉麵對麵地直視著他那張妖魅的容顏:“夠了吧?!謝雲遲,這樣的****遊戲你還要玩多久?!我知道你天賦異稟不會中我的催眠術,可你也不用反過來挑戰一個催眠師的定力好不好?!”
其實她也明顯是動搖了心旌,居然連這樣文不對題的話都說了出來-——隻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借以掩蓋她的真實心境。
謝雲遲果然被她的話逗得展顏一笑……空氣中地曖昧氣氛頓時褪去不少。“青小美人兒。現在不是誰****誰的問題,是我還想再問你一次……如果真的能離開這個隨時散架的朝廷馬車,你願意和誰一起走?武青?或者……我?”
青嵐疑惑地審視他一眼,竟然在那向來深不可測的眸光中看到了一絲……緊張麽?可她現在正在窗前,甚至幾乎還在他的臂彎裏,這個姿勢實在是令她太不舒服了。然而向後也根本沒有地方可躲……隻有稍微側開身子避開與他地對視。低聲但卻堅定地重複:“謝雲遲,我說過。我喜歡地人,是武青。但是,若說離開朝廷……那也是不可能的。”
謝雲遲地手臂也慢慢垂落下來,稍稍調整了兩個人之間令人窒息的距離,沉默了一會兒,才問:“為什麽不可能?我說過可以安排你離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難道當真不知道朝中凶險?那些跟在你身邊的血衣衛殺手是做什麽用的?你知道他們這幾個月中提交給我多少份卷宗,多少個人頭麽?……就算這些不論,再過年你就十七了吧?身量長成,你的女兒身還能瞞得過多久?一不小心就是殺身之禍不是麽?或者你以為什麽人都和我一樣,縱著你寵著你,任憑你利用來利用去卻連身子都不肯讓我沾一沾?”
青嵐的臉刷地紅了。謝雲遲雖然向來和她調笑無忌,但這樣嚴肅直白地說到“性”的問題,除了他們第一次住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便再沒有講過了……他忽然這麽說是什麽意思?要她感恩知報?他們是在相互利用不是麽?雖然一向來都是他幫她多一點,但……血衣衛行事莫測,監視她本來就是他的工作……
不對,明明是她來質問他行事意圖的,怎麽反成了他對她的質問?青嵐定定神,俏臉上紅暈散去,“謝雲遲,說這些有什麽用呢?就算是魚遊沸鼎、燕巢飛幕,難道我真的就能撒手不管麽?你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什麽……”
“我自然知道你是為了武都督。”謝雲遲打斷她,“你在朝中千方百計試圖改變百官重文輕武的觀念,在外結交各路官員,聯合桂陽軍平永州之亂,聯合鎮南軍斷湖南後患,這些不都是為了武都督麽?還有,你因為自己名聲不好,便在長天軍回朝之際故意傳播流言自貶,撇清關係,以求不礙武都督清譽,這些,你能否認麽?”
“這些,你能否認麽?”
“就算我是為了他,又怎樣?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不錯,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她也沒有必要在他麵前否認……可是,青嵐還是覺得今天的謝雲遲給人的感覺怪怪的,卻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帶著些疑惑,青嵐凝眉向謝雲遲臉上望去。
謝雲遲並沒有看她,他眯起眸,唇角還掛了一絲諷笑;那讓人無法探究心事的目光,從支起的樓窗中望出去,似乎可以透過夜市的燈火繁華,一直望向白雪與黑夜的交界……“以女子之身遊走官場,隻是為了幫助心上人,你實在是讓人無法苟同呢……喜歡他卻又如此隱忍隻知道付出,難道你沒有想過他到底需要不需要你的幫助呢?武都督是一隻雄鷹,即使沒有你替他掃淨叢林羈絆,他也一樣可以掙脫束縛,直上朗朗雲天……勸你一句:還是趁著我願意幫你一步的時候,不要再於朝中如履薄冰地去爭權奪勢了;到他身邊去吧,象你上次說的那樣,放開手,去爭取他的感情,陪伴在他的身邊,不好麽?或者,你是擔心武都督不喜歡你?”
他頓了一頓,又冷冷道:“其實早就受夠了你的幼稚。象今日內閣裏你冒險攻擊王閣老,到底有幾分勝算呢?朝中的事情,向來是幾方維持著的一個平衡,你貿然打破,真以為可以一手掌控天下翻雲覆雨麽?”
此時青嵐已經從他的“束縛”中解脫出來,臉色也恢複了正常,聽他這樣說的時候。便也似笑非笑地在一邊靜默著,那種表情,倒是似極了謝雲遲地高深莫測。待到見他說話告一段落,也不回應,反而走回幾步,在桌邊斟了一杯梅花酒,一口幹了,轉頭看著跟過來的謝雲遲,微微一笑,用極低的聲音問:“謝雲遲。你演說完了麽?”
謝雲遲愣了一下,隨即一抹笑容從他的唇角泛起,回道:“還沒有。”
“那麽可不可以先暗示一下聽眾在什麽地方?我可以考慮考慮是不是要配合你呦……”
謝雲遲笑容越發擴大,搖搖頭道:“不必麻煩青小美人兒了。”說著,他的聲音提高了些,“蕊珠,請武都督過來好麽?”
“可是武都督已經走了。”帶著些女聲的嗓音響起,不過一瞬,便有一個人旋風似地刮進屋來,卻在進入屋內以後迅疾停住。展現出嬌媚的女性姿態,目光毫無顧忌地在青嵐身上掃來掃去。
“走了?”
“剛剛下樓。”
青嵐從窗口向下望過去,正見街角處白袍一角閃過,真的是武青的背影。
“武都督聽到了多少?”
“武都督是在大人開始指責青大學士時候來的。奴家奉命盡可能拖住武都督多聽一點兒,但武都督似乎很尷尬,急著問大人到底有什麽事要找他,奴留他不住,還是走了。”
“看來武都督還是消息不夠靈通。不知道今天內閣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不然地話,也不會這麽急著走吧……”謝雲遲歎口氣,目光望青嵐那邊瞟了瞟。
“武都督不是消息不靈通,是武都督的斥候總是謹守本分,從來不把手伸那麽長。”青嵐如他所願笑著回應,“話說回來,你故意讓武都督聽見這樣曲解的談話,就是你說的讓他喜歡上我的計劃一部分麽?看起來效果不是很好呢。”
“效果好不好,也要看人。總之我給了他這個了解你的機會。至於他抓住不抓住,就看你們之間的緣分了。”謝雲遲說罷,回頭看了看何蕊珠,後者立刻知趣離開,如同他的到來一般,悄然沒了蹤影。
青嵐笑著放下手中酒盞。“好了。今晚兒上這次逛街,我找了個人來利用了你一把。你也找了個人來利用我一次,算是扯平了吧——我們是不是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談什麽?這次你不怕有人聽見麽?”
“我為什麽要怕別人聽見?這家春風樓,也是你們血衣衛的一個據點吧?和血衣衛都指揮使的談話,除非是你有意為之,難道還會有人擔心泄密?”青嵐說著,表情嚴肅起來,“謝雲遲,你當真要我離開朝廷麽?”
“為什麽不?我當然是認真地……方才說的話,都是真的。”
“可是我沒有理由離開……”
“怎麽會沒有理由?就像我剛才說的,你是女兒身地秘密我替你瞞了這麽久,到底還能不能瞞下去,如果瞞不下去又會如何?……還有,你不是說過向往江湖向往自由的?你還說過這些天下事自有男子操心,你隻希望縱情山水逍遙世間,這樣的話,難道不是你的真實心緒?”
這的確是她說過地話,隻不過是當初一同往湖南赴任時候的事情了,難為他還記得;然而……那時候她一味閃避不肯承擔責任,他卻是秉承聖意不斷試探,甚至要逼迫她拿出豪情壯誌來,也不見那時候說過女子男子的話;對比對比現在,真是讓人感慨萬分呢……青嵐沉默片刻,道:“其實我很奇怪你的態度。謝雲遲,你現在難道不是為了陛下而留在我身邊麽?為什麽你的行事讓人如此費捉摸?我記得我留在朝中的計劃是我們三個人在蘆泉島中製定的吧?那時候你為什麽不反對我入京?”
她凝神想了片刻,“似乎你的改變就是在這兩個月開始的,不斷勸我且去逍遙……而段南羽也有近兩個月沒有消息了,是不是這裏麵有什麽關聯?”
謝雲遲地睫毛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其實她真的不算很敏感,很多事情總是要過了很久才能看透,但是一旦看透便看得格外清楚……就像皇帝陛下的那句“你是朕的皇弟”,僅僅幾個字,就能讓她看明白前因後果,了解整個事件中血衣衛的立場和他的作用。現在,她又開始接近真相了麽?
他卻不願意再讓她多想什麽……至少他不忍心讓她知道魯季魯老頭對她生命倒計時地判斷,不忍心讓她去擔負更多地秘密……
“青小美人兒,”他唇角勾起懶洋洋的笑意,“你真地要想知道原因麽?告訴你也不妨……”
謝雲遲站起,將青嵐舉在唇邊的酒杯截過來,慢慢啜了一口,曖昧不明地舔了舔唇角,“第一,我方才說的理由都是真的……先別著急,聽我說-——第二,之所以在最近兩個月才開始反對你留在京都,是因為我血衣衛內部的原因……你是兩個月前見過何蕊珠的吧?還有其他的血衣衛各部首領,他們都反對我投靠在你門下……我當然是投靠在你門下了,你以為,在陛下麵前隱瞞你的女兒身,隱瞞你的各種秘密,又公然和你同居,還能躲得過青係的名聲麽?……嗯,他們都反對我投靠在你門下,認為對血衣衛的長遠發展不利,所以逼迫我一定要在陛下和你之間做個選擇;我不願意背叛陛下,又不願意辜負你,隻好想個折中的法子,既完了你的心願,又全了我的忠心,何樂不為?……難道你還不信麽?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
青嵐悄然垂下睫毛躲開他的凝視……該死,他又在****她!他一定有什麽瞞著她,一定!這個狡猾的狐狸,她就說他不能夠信任,什麽都是真真假假的,雖然這個說法聽起來有那麽點道理,可是……他一定有什麽瞞著她!
謝雲遲忽然又鄭重起來,“如果你肯離開朝廷,勸武青和你一起遠走高飛,你要做的事情我可以都替你做……隻要武青和你離開,不就算是逆天完成了麽?至於家國天下,朝綱政務,相信陛下不會少用了心思;而你能做的那些我也都可以做,實在不放心,就把你的計劃交給我,過上三年五載地再回來檢查……如何?上一次貢院的失火任務我不是完成得很好?”
在那個飄雪的日子之後,大趙朝廷出人意料地很是平靜了些日子。然而這樣的平靜中卻還是透著詭異,仿佛暴風雨來臨之前陰沉壓抑的天空。
新京城裏的官員們一如既往地辦著公,仿佛那次龍圖閣中的衝突從來沒有出現過-——事實上很多人也的確並不知道在大趙的核樞之處還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鑒於陛下的態度,這件事被嚴格地控製在了內閣的範圍之內,包括盧敦儒盧太傅在內的眾閣臣一個個三緘其口,連略知些消息的小太監們都被孫公公狠狠“教育”過,再不敢談起片言隻語。
當然這樣的“控製”並不是真的嚴格到絲毫不能外泄,私下裏最積極與外界聯係著的,反而正是幾位內閣成員……事情很明白,無論如何,大趙內閣總是要麵臨一次改寫了,究竟是誰輸誰贏,總要表表態——而這樣的表態,或者就是一生榮辱升沉的關鍵。
至於皇宮內沉默不語的那一位,大概正是在高處大睜雙目注視著這一切吧。
王英和青嵐在那日之後,都極為默契地選擇了繼續“工作”。好在五位閣臣在龍圖閣內都有自己獨立的房間,除非遇到要事需要幾位“會議”決定,王英和青嵐還是碰不上麵的。偶爾相遇兩回,也不過拱拱手,彼此麵笑心不笑地打個招呼而已。無論王英還是青嵐,都沒有想到過“和解”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