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報複計劃(18)
魯老頭兒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又回身取了一把粉末來,細細撒在那銀針之上,再把那銀針拿到子燈上去燒……
“就是這種毒。”
謝雲遲的睫毛微不可見地顫了顫,十分多餘地問了一句:“確定嗎?”
這話對於魯季魯老頭兒這樣的醫毒大家而言,不啻一種侮辱了。謝雲遲的話一出口,何蕊珠立刻訝異地投來目光,不知道他何以如此反常。
好在魯老頭兒倒也不以為忤,反認真地回答道:“還好她喝的酒夠多,老夫驗了十幾個穴道脈絡,已經可以確定了。不知現在大人能否直言相告。這位青大學士,到底是個什麽身份?”
謝雲遲把目光投向在床上繡羅被中酣睡的青嵐,答非所問:“魯首領可知,幾個月前在江夏,有一個姓林的人故去了?”
“老夫知道。”魯老頭兒鄭重其事地點頭,他雖一向不過問血衣衛中其他部門的瑣事,但姓林地那位忽然重現江湖,又忽然故去。何等大事;雖然也算得是個天大的秘密,但在血衣衛高層之中。卻必然是人所共知。“你當老夫在上次見過青大學士之後,為什麽一定要大人安排這個機會細細研究她的寒毒?――當年的林太尉身上的寒毒‘冰絲纏’老夫曾經親自醫治,這些症狀,老夫極為熟悉。”
何蕊珠聽他們這樣說,細細彎彎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大人,照魯首領這麽說,莫非青大學士和當年的林統製有什麽關係?為什麽之前沒有聽大人說起?”
“林太尉的事情,武將軍藏得太好,隻是最近林太尉過世,武將軍才鬆了防範。”謝雲遲簡單回答了何蕊珠。又極為鄭重地問魯季老頭兒:“魯首領既然醫治過這種寒毒,想必有回春妙手,不知能不能替她解了這毒去?”
魯老頭兒卻隻是蹙眉,又走到床邊去試青嵐地脈,半晌,搖搖頭:“當年林太尉的毒,老夫也隻能使藥控製住,還要靠他自身深厚地內力維持;現在青大學士身上的毒。比林太尉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加上她這些日子勞心勞力,隻怕牽引了毒素,發作得愈快。”
上次他才從外麵回京,便被謝雲遲拉著去見青嵐,明是看她臉傷,其實是想看看青嵐那“胎裏帶來的寒毒”到底有解無解;當時他隻一眼,便給出了“極難醫治”的判斷,結結實實把謝雲遲嚇了一跳……而現在,確定了青嵐的寒毒與林家代代相傳的“冰絲纏”同屬一脈。那麽隻怕……無藥可解。
“可上次魯首領不是說,隻要少動心思,快樂開心些,便能夠抑製毒素發展麽?”
“你看青大學士像是少動心思的樣子?”魯老頭兒翻了翻白眼。
……
貢院那邊已經傳來消息。一切均在掌握之中。
謝雲遲放下心來。下令讓船隻今夜就在美人湖上“隨波逐流”,隻充作尋芳客巫山不識來時路。一夜貪歡了。
翻身上床,謝雲遲躺在青嵐身邊,一如當初他們在西去的路上。估計明早青嵐醒來的時候,一定會深悔自己酒後疏於防範吧?不過他也是“喝多了”的一個不是嗎?“重溫鴛夢”似乎是很自然地結果。
魯季魯老頭兒宣稱自己沒有辦法解去青嵐的毒;不過,在謝雲遲軟硬兼施之下,終於吐口:說毒雖不能解,總可以控製。那青嵐常喝的附子酒,便是對症的良藥,若非如此,憑她體內那比林太尉還要厲害幾倍的“冰絲纏”,隻怕早已真的讓她纏綿病榻了……不過魯季老頭兒還開出了很多“注意事項”,除了日常要服的藥物之外,還有許多什麽冷熱忌諱,什麽起居忌諱……聽起來十分繁瑣的一堆。交給誰他也不放心,看來,也隻有親自上陣――就算青嵐不願意,也要重新弄回她地“男寵”的位置。
想到這裏,他歎息一聲,翻身看看青嵐睡顏,那蝶翅一樣濃密的黑睫,正靜靜停在她雪白的麵龐上,醒目地美麗。謝雲遲探過頭去,唇瓣蜻蜓點水一樣劃過她的臉頰,冰滑柔膩的觸感……讓他的心熱起來。
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同床”的時候發生的事,那時候他差一點就踏過那一步呢……終究沒有,此後關係親密起來,反而越發不會有……那一次他和自己打賭,想要俘獲她的芳心,那麽到現在,淪陷地究竟是誰?……不,故事還沒有結尾,一切皆有可能。
要記得明日裏再去看住魯老頭兒,謝雲遲提醒自己。那個人太喜歡四海雲遊,血衣衛裏都不常弄得到他的消息,這次魯老頭兒回京,他盼了好久……一定看好魯老頭兒,讓他去研究徹底解毒的方子――他在江湖中擔著“醫聖”的名頭,又是血衣衛專攻毒藥地庚字部首領,難道對著這小小地寒毒,當真束手?
……東想西想,終於沉沉睡去;連謝雲遲自己都沒有發覺,他在刻意回避著一點:青嵐到底和那個當年的林太尉是什麽關係?一旦青嵐與林太尉地關係敗露出去,又會有什麽後果?……大概血衣衛天天接觸秘密,所以對於所謂“驚天之秘”,已經都不再敏感了吧?
太尉姓林,名炯,字飛梟。
這個名字,曾經聲噪大趙,如當空烈日一般耀眼奪目,不可逼視。
而短短十六年,已經足可將曆史湮沒;再提起這個名字,人們再不會如以往那般帶著虔誠地仰望,反而多數會啐上一口,咬牙罵道:“林賊!”而血性大的或是十六年前那次戰火的親曆者,更會在罵過之後加上一句感歎:“隻恨他死得太早,不能生食其肉!”
他曾登上大趙武官最高的那個寶座:太尉,正一品。
他曾是最有希望改變大趙重文輕武傳統的那一個:少年英豪,縱馬飛弩,十八騎踏雪入敵營,再出來的時候白雪化紅河,侵略者的駐地變成修羅場。
他曾是大趙人口中的英雄,曾是百萬兵士效仿的楷模。
而如今,因為他,“太尉”頭銜已成空置;就連提到他的名字,似乎都已經成了一種恥辱。
因為――賣國。
為了蓬勃的野心,他一手將大趙賣給了胡兵,想要割據大趙半壁江山自立為帝,卻終於落得個身敗名裂的慘死結局。
青嵐放下手中鳴鸞苑送上來的材料,扶著額,陷入沉思。
林逍,林飛梟。很相像的兩個名字,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她對於自己的身世,不可能不關心不好奇;荊湖南路回來,她便著手打探這個名叫林逍的人。然而――事情一直很不順利,這個人實在是太過神秘,神秘到,僅從鳴鸞苑的回報上看,她會認為,他就隻是一個武青撿回來的癱老頭兒……即使她明知道事實不是如此。不過她也不能抱怨鳴鸞苑的工作不力――畢竟。在此之前,號稱不所不能的血衣衛連這一點都探聽不出來不是麽?
武青對維護林逍這件事,太過上心;上心到即使是現在,認定她就是林逍地後代了,也不肯把林逍的來曆和過往對她透漏半分。
本來怎麽也不會懷疑到大名鼎鼎的賣國賊林飛梟身上,可零零散散搜集到的情報讓她不得不這麽想……武青對林逍之事的極之慎重;血衣衛在古陽村的傾巢入住;所有知情人約定好一般的三緘其口;還有朝廷莫名其妙的不聞不問。
翻遍十幾年前舊曆,能夠讓這麽多人慎而重之如此對待地,怕隻有這麽一個人物了吧?
如此說來。她便不僅僅是一個奸臣的“養子”,還是一個賣國賊地女兒。
可能嗎?那個武青極為敬重的“師父”?那個凝視著她眉眼說“真像”的林逍?她不信。如果一個人背負著“賣國”這個恥辱。欠著千萬人的血債;他便是死,也不會象林逍那般輕鬆,可以那樣笑著將她的手和武青的手握在一起,說:過去的事不要去追究……隻希望看著你們好好的……
再一次打開那材料上被翻爛了幾頁,上麵赫然記載著林飛梟的家眷情況。林飛少年得意,天下少女趨之若騖,自然是千挑萬選;後來竟連大理公主也來湊個熱鬧,竟是從家中逃出,與大理皇室斷了關係,自請嫁入林家為婦。
那曾是何等樣的一段佳話自不必說……淒慘地是結局:林飛梟賣國事發。已經失去公主身份的林飛妻子作為逆臣家眷鎖拿入京,三尺白綾,兩條人命,連同腹中沒有出世的胎兒一同被絞殺。
難道……那個公主沒有死?就是秦婉兒麽?那個胎兒,就是,她?
青嵐搖搖頭,秦婉兒是來自大理沒錯,但她是有名有姓作為巫女被進貢而來。在宮中的履曆清清楚青……記憶中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聽她說些宮裏的故事,卻從未提過半句江湖生涯,鴛鴦比翼……
不能再想了,一回憶起當初在青郡侯那裏度過的日子,就仿佛黑暗和陰冷撲麵而來……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卻依然存了些樂觀和積極地性子――不得不說秦婉兒對她的教育十分用心和有效。
“青大人。”
才出了書房,便聽見熟悉的聲音,是辛鋒寒。她終於留下了他,卻沒有給他安排任何工作。他在青府裏算個客卿的身份,不過卻主動擔著侍衛的職責。
“鋒寒有事麽?”
“謝大人方才來過,送了一碗藥粥。”說著辛鋒寒遞上一個食盒。如今他的話不多,人也出挑得越發清冷出塵……就象段南羽的那種氣質。
青嵐笑笑。謝雲遲這些日子往這裏跑得勤。又是粥又是湯,甚至還送了她幾個婢女。本來他說是送辛鋒寒來接手“管家”的工作。可現在分明是他自己將青府的內務外務一把抓……不過,這樣一來,辛鋒寒不能做管家,就專心在她身邊守著,嚴格執行著她的指令,比如――她關上書房地門說“勿擾”,那麽就誰都不會來打擾,就連謝雲遲也不行……何況辛鋒寒還記著上次謝雲遲騙他說青嵐已經回府的事情,對謝雲遲就格外嚴苛些,他不像旁人對血衣衛有天生的畏懼,又是看慣了謝雲遲在青嵐身邊“男寵”的模樣地;所以很多時候他堅持是青嵐地吩咐,謝雲遲反而拿他沒辦法……總不能每次想主意把他調開吧?何況他的話,本來是青嵐地意思。
青嵐費神了半日,本來也有些餓了,可看了那碗藥粥,還是皺了皺眉道:“算了。今兒晚上王閣老的壽辰,我到那邊去吃吧。這粥你替我悄悄倒掉好了。”
辛鋒寒便點點頭。
青嵐一笑,身邊有這麽一個言聽計從的人感覺還真好,她現在也有了點郝連睿對黑狼衛的感覺了……隻是辛鋒寒不是將忠誠賣給國家的黑狼衛,她也不需要旁人對她誓死效忠,到底還是要找個時機,替辛鋒寒尋個正經功名的出路才好。
這樣想著,回臥房去換了正式的衣裳,便出來令人帶了準備好的壽禮往王家去。
出門的時候,看見佩玉軒廂房那邊紅影一閃。她知道那是謝雲遲送給她的婢女,想了想,便點手叫她們過來,隨她往王家去。這幾個婢女都是極有眼色的,知道她不喜歡旁人服侍,通常隻要她在,都不往佩玉軒裏去;平日隻是灑掃灑掃,端茶送水也都待她允許了才進――變化不大,但卻的確讓她的生活舒適了許多。
而今日她除了給王閣老拜壽之外,還要送些禮物給王家小姐,帶幾個婢女同去,出入後堂也方便些。
青嵐今兒的穿著算得上用心了。玄青色五品袍服,玉銀花帶,頭束烏黛犀角冠;極正式的一身,襯得她幾分儒雅,幾分鋒銳,越顯英姿如玉,倜儻風流。
這身衣服,這份恭謹,是要做給人看的。
王閣老名喚王英。青郡侯篡權之初他就是禮部侍郎,武英殿大學士,入閣預機政務;青郡侯當政十六年,他憑借著小心謹慎和家族的龐大勢力,始終穩坐內閣,遊離風浪之外;而青郡侯身亡之後,他又不降反升,加封少師,進光祿大夫、上柱國,隱隱有與太傅盧敦儒首輔分庭抗禮之勢,就連皇帝陛下提起他來,都要尊稱一聲“王閣老”。
不過所謂分庭抗禮,也不過是說形勢,或是些謠言蜚語而已。熟悉王閣老的人都知道,這位閣老,一生謹慎慣了,萬事能躲則躲,能不發表意見絕對不多說一句,就連處理事物,批個本章,最常用的也就是四個字:“依法辦理”。依法辦理,依什麽法?如何辦理?他便全交給了下麵,有功,是他的指示正確;有過,自然是下麵的人屍位素餐,愧對皇恩。
然而老頭子在朝政上頭雖不費什麽心,家事上卻素來操心得緊――王家雖是大族,他們這一房卻沒有男丁:小妾是流水一樣娶來,孩子流水一樣懷上,活下來的,卻隻有王家小姐一個。
可憐王閣老近知天命的年紀才得了這個女兒,便真真是個掌上明珠了,素來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地寵著――若非如此,也不能慣得王家小姐這麽大膽子,出入宮禁不當回事不說,還和陛下的“寵臣”玩起了宮鬥……
今兒說是王閣老的壽宴。其實也是王家小姐及之喜;過了今日,王家小姐年滿十五歲,便可以出閣作新娘子了。
青嵐應邀參加王閣老的壽宴之前,居然收到王家小姐親自寫的請柬一封,邀她到了府中,務必到後園來,說是私下聚宴,行及禮。
青嵐覺得好笑。她這麽做,是示威麽?不說就算是她成年。郝連睿也未必娶她;單隻這種行為,就已經太不顧禮節了;在宮裏她給自己親手上藥已經逾矩,現在邀請一個“男子”參加閨中女兒地及禮,更是聞所未聞。本不想理會,不過想了想,還是帶了那幾個婢女。青府沒有女眷,王小姐及,讓婢女送上些禮物倒也罷了。
青嵐的目的,隻在前廳王閣老的壽宴上。
王英雖然出了名的不攬事,但身份擺在那裏。今日又是六十整壽,大大小小的官員哪個不給這個麵子?何況風聲傳出去,都說王閣老年內有望晉級國丈;如此一來,王家壽宴,更隻有身份不夠擠不進去的,沒有接了請柬還不來的――隻除了一個人例外:血衣衛都指揮使謝雲遲。
不過他不來,那是因為怕影響了宴會地氣氛――謝大美人往這裏一站,美則美矣。隻怕參加宴會的人吃著飯要不時地摸摸脖子,看看有沒有血衣衛地刺客悄悄提了自己腦袋去……即使不是這樣誇張,也定能把人家的壽宴嚇成個全民默哀。
青嵐來得不算早,送上禮單,跟著引路的小廝到了正廳分給她的座位,和周圍各官員依次見了禮,便老老實實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好一副端莊模樣――和幾個月之前,聖壽宴上潑盧太傅一身酒水的那個形象。判若兩人。
這也讓周圍一直細細觀察著她的一些人,略略放了些心。與幾個月前相比,盧太傅官居首輔,地位已經越發穩固;這位小侯爺卻也聖寵日隆。搖身一變成了青大學士。若是青大學士再如從前那般百無禁忌去找盧太傅等人麻煩,他們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過世事難料。她不惹人,難道就沒有人前來惹她?
壽宴才開席不久,就有人前來挑釁。
正廳裏頭,隻有兩桌,都是尚書侍郎一類的高官。青嵐雖然在朝野中名頭極大,但在官銜上還不過是個正五品,沒有加官,沒有實職,僅僅掛著湖南招討使的職務,還是武官係統――論
她能被安排在正廳裏,還真不知道是“內閣大學士”使然,還是她的“皇帝內寵”名聲促就。
首先挑釁地,是禮部尚書郭公臨。那個擬就了科舉“愛國不如愛玉”題目的清流砥柱,盧太傅派係中的佼佼者。
“今天早朝上戶部給事中吳癢的本章當真痛快!《論大趙官員貪腐疏》,朝堂之上朗朗宣讀出來,那起貪官是個個變色!依我看陛下的臉色也陰沉的緊哪,那些小人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青大學士這麽愛酒的人,怎麽今兒才喝這麽點?王閣老地好日子呢,這麽寡言寡歡的,難道是早朝上嚇著了麽?”
終於來了。青嵐抬起頭微微一笑,道:“郭尚書說的是。今兒是王閣老的好日子,怎麽能不敞開喝酒呢?政事這種東西,還是不去想了罷。”
她這話已經很直接地在嘲諷郭尚書不識時務,人家壽宴上說這些有點沒的;可偏偏郭尚書那人自命清流,對青嵐極度看不起,自然而然地以為她的確是因為早朝上吳癢的本章在發愁,好容易逮住個由頭要奚落奚落她,哪裏肯輕輕放過?
“青大學士,原來你也是膽小得緊呐,”郭尚書哈哈笑著,酒還沒喝幾口,已經有了張狂之態,“今天早朝怎麽不再跳出來反對了?是覺得對方隻是個給事中,所以即使針對了他,也顯不出你的本事吧?還是說,明知道天子聖斷,這一次一定能夠認識到貪枉之害,所以不敢攖其鋒銳?”
盧太傅一派力主除貪,最開始的時候沒有什麽準備,直接在朝堂上提出,曾被青嵐當朝駁斥,铩羽而回;後來明白過來知道是己方打了無準備之仗,於是抓住了科舉貪賄這個由頭,準備在這個上頭翻出個風浪來,誰料明明證據確鑿,要把包括禮部左右侍郎在內的一幹人等一網打盡了,卻在收網地時候橫生枝節,一把火燒去了所有證據,隻知道確實有人行賄買題,卻無法繼續追究。現在陛下還沒有最後定奪如何處理,但想必最多也就是免去幾個參與科舉的官員,悄悄湮滅痕跡了事――隻怕如此一來,明明是首告的郭公臨郭尚書,也不免受到些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