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報複計劃(02)
兩個人都靜默了下來。
雲卷上來,再次遮住了月色,天空蒙蒙地,飄起了如輕紗一般的細雨。雨絲輕輕拂過青嵐的麵頰,遮掩了她的狼狽,也遮掩了她眼中的氤氳。
難怪第一次見到林逍,便無來由地覺得來自心底的熟悉。寒毒,血脈中承襲下來的寒毒,曾帶累她受了多少的苦,如今卻隻覺得親切。
往事越來越清晰,身份一點點被揭穿,她隻覺得,自己,也慢慢地不再懷疑,青嵐,她,就是小侯爺的事實。
林逍已經死了,秦婉兒也早已不在,她為此傷悲,可與此同時,又覺得很幸福,很充實,這樣的幸福夾雜在悲傷之中,越發讓她覺得心裏沉甸甸的,難以支撐的感覺。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確信這個消息,但我願意相信……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孤兒,現在還是一個孤兒,不過我很歡喜,因為我終於有了自己的父母……即使父母已經不在。”
“武青……”她緩緩閉了下眼睛,“借我你的肩靠一靠。”
武青沒有借她肩頭,因為累極的她,已經直接倒在了他懷裏。他歎口氣:“歇一歇吧,什麽都不要想了。以後凡事不必再那麽費心費力……都有我在。”
不知道青嵐有沒有聽見這句話,倦累已極的她隻是滿足地勾了勾唇角,露出溫暖的笑容,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武青歎息一聲,低下頭,看了看懷中那個少年與師父幾分相似的容顏。青嵐,或者,該叫他林青嵐了……毫無疑問就是師父的親生骨肉。師父對自己恩重如山,他臨走的時候說過,要他們比親兄弟還親……
對這個忽然而來的兄弟,他倒是沒什麽抗拒的心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初她的那場催眠鬧劇,他一直對她好感頗深;隻是,跟在青郡侯的身邊這些年,他知道她不免學了不少奸邪手段……好在她年歲還小,本質又不壞,既然彼此做了兄弟,那麽以後慢慢影響她便也是了。
青嵐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武青的房間裏了。
有些愣怔的她回憶了回憶,才想起,夜裏是她靠在武青溫暖的懷抱中睡著了。那麽後來,自然是武青將她帶回了茅屋,安置在了自己房裏休息。
一絲暖意又湧上心頭,記憶中還殘留著武青的那句話:“不必再那麽費心費力,都有我在。”
真的可以不再費心費力嗎?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聽到他話的那一刻,卻似乎真的相信了,也正因為這種內心深處的信任,才會失態到在他的懷裏睡著了吧?
抬眼看向屋外,正一片煙雨霏霏,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但很明顯,早就過了她催眠時規定的鄭石醒來的清晨……不由得擔心起來,鄭石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青嵐從床上爬起來,整理了整理睡皺的衣衫,站在屋子當中,深呼吸了幾次,做足了心理建設,這才向屋門走去,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恰在此時,那木門也吱呀一聲開了,武青端了一大碗清粥進來,臉上卻是陰陰沉沉的,隻道:“醒了?給你煮了點粥,時間倒是剛好。”
青嵐沒有注意他的神色,看見他,便想到昨晚睡在他懷裏的事,臉上飛紅了一片。然而立刻又記起昨天兩個人聊的那些話題,登時心中百味交陳,昨夜裏的悲傷和感慨又都圍攏來,隻是,那各種各樣的情緒之間,多了一絲安穩和暖意,仿佛一艘風裏浪裏飄搖已久的小船,終於轉了個彎,拐進了安全寬穩的河道,安靜下來,有了時間和心情,去體會來自陽光的溫暖。
武青把粥碗放在了桌子上,“知道你餓了,但時間倉促,隻來得及煮出些紅棗白粥,先將就著吃些吧。”頓了頓,又說,“有點燙,小心些。”
青嵐的確是餓了,雖然隻是一碗棗粥,在她眼裏,已經是無上的美味;但她還是猶豫了下,問:“武青……鄭石現在怎麽樣?”
武青表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說:“先喝粥吧,吃完再說。”
早聽說武青火頭軍出身,有一手好廚藝,但沒想到,一碗粥而已,也能讓她吃得香甜若此,如果不是急著知道鄭石的情況,隻怕她還不會這麽快吃完,要慢慢地品嚐或是再來一碗也說不定。
武青看著青嵐額上被熱粥激起的薄汗和臉上初放桃花一樣的紅暈,忽然有些出神,仿佛又回到了和師父兩個人相處的時光,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說道:“青嵐,現在你我既然已經算是兄弟,有些話就不得不提醒你:我們都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你自幼生長在青郡侯府上,但――自古正邪不兩立,青縉當年害得師父失去了雙腿,幾乎喪命;甚至可能……奪去了師父的嬌妻愛子。如今他們那一輩的人先後去了,恩仇無由得報;我隻希望你……不要沾染了青郡侯的的邪佞習氣,給師父抹黑……”
青嵐碗裏還剩下最後幾口,卻停了箸,抬頭盯住武青。而她的臉色……也越來越沉。“武將軍,你到底想說什麽?是不是鄭石出了什麽事?”
猜也猜到,武青不是平白無故說這些話的,可是鄭石……應該不是那種鬧什麽三貞九烈、要生要死的人呀?就算是要殺了她報仇雪恥,她不是還好好坐在這裏,也不見他打上門來――何況她知道他對郝連睿如此忠心,是不會放縱自己傷害郝連睿要保護的人的。
武青臉色越發陰鬱,卻隻淡淡地說:“鄭石失蹤了。”
“失蹤了?”她鬆口氣,笑了笑。期待中最好的結果就是鄭石會在羞憤之中,棄她而去了。沒有了鄭石,其他幾名黑狼衛還好對付,這樣她就可以無所顧忌,放手在兩湖一帶做些大事了。
“看來你真的一點都不奇怪。”武青長歎一聲,眼中充滿了失望,“隆興府和赤腳軍對上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真心為國效命;難道你真的是……在學青縉首鼠兩端,私下和拜香教聯絡麽?”
“我和拜香教私下聯絡?”青嵐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這是哪裏來的說法?
武青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卷兒,遞了給她。
而青嵐則霎時變了臉色。
“這是遞來給你的消息吧?我不確定是不是血衣衛的人手。行事手法很象,但卻是不同的一套暗記標識了。”武青緊緊盯著她那由方才的淺紅瞬間變得皙白的麵孔,不錯過她的任何表情。
用特殊手法折疊起來的紙卷兒已經被打開過,裏麵寫的正是她與緋衣定下的聯絡暗語,大致意思就是報告“那個人”已經提前於昨夜抵達古陽村。
她皺了皺眉,卻又抬眸問武青:“你可看懂了裏麵的內容?這就能說明我和拜香教有聯絡麽?”
武青不語,卻又遞上一塊青色的方布,明顯是從什麽人的衣袍上麵撕下來的……而這塊布,青嵐認得,這是鄭石昨夜裏穿的外袍!
她沒有認錯,那塊青布粗厚僵硬,手感並不好,和一般市麵上的布料不太一樣;而且上麵還有青草汁液的痕跡,斑斑點點,混著墨痕字跡,仿佛在嘲笑著青嵐的疏忽大意……上麵寫的內容倒簡單,隻是說拜香教承小侯爺的情,鄭石就先帶走了,請武將軍和小侯爺到湖南的時候,持此物為證,務必往拜香教分舵一見雲雲。
分明是一封綁架信,但青嵐總覺得奇奇怪怪的,哪裏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如果鄭石真的被人劫走,那麽有和她相約在古陽村會麵的神秘和尚的確最為可疑;難道,寫這信的人,就是提前抵達的辛鋒寒和那個神秘人?!他們都是拜香教的麽?
“這信,是什麽時候得的?怎麽得的?”
“一刻鍾以前,出去尋找鄭石的黑狼衛在村外發現的。”
她放下方布,緩慢而堅定地起身,向外麵走去。
“你要做什麽?”
“和我的人聯絡下,問問他們還能不能多提供些信息,準備即刻出發,前往湖南。”
“真的和你無關麽?”
“和我無關。”
“好,我暫時信你。”武青點點頭,“我們一起去湖南,拜訪王有德。”
青嵐腳步隻是停頓了下,依舊向外麵走去,開了門,出了小院,拿出了一支煙花點燃爆響,然後靜靜站在那裏,任由細細的雨絲飄灑在她的身上。
昨夜一個擁抱得來的那一絲暖意,今日一碗熱粥中積累的那一點溫柔,在蒙蒙細雨中漸漸遠去……讓她的心,有鈍鈍的疼。不知怎地,想起那次醒來之前耳中所聽到的――冰炭不同器、日月不並明……
武青之所以懷疑她,倒也不是沒根據的。以鄭石的能力,隻有保護別人的份,哪裏輪得著他被別人捉去了做人質呢?偏偏她昨夜裏催眠了鄭石,又睡著了被武青帶回茅屋,沒能守在那裏……否則即使神秘人出現,她也有辦法讓鄭石當時醒來。
當真是她太大意了麽?催眠鄭石,是想借著這件事亂一亂,以便擺脫他和“神秘和尚”徹底談上一談,另外也想過雖有附子酒在,但自己施催眠術之後會有虛弱,製造一個和隆興都督府中相似的情境,觀察觀察對方的反應也是好的;不料對方提前到達,而鳴鸞苑的預警又被武青截去……陰差陽錯中,竟然反被對方劫走鄭石,利用來要挾前往拜香教湖南分舵……
也許她本該將事情布置得更周密些吧?她也不是沒有考慮過神秘人是敵非友,甚至屬於拜香教的可能;但對方如果真如血衣衛所探聽的,是一個絕頂的高手,又怎麽會做出乘人之危這樣的事情來?若他真要對她不利,別的不說,就是辛鋒寒便有無數機會讓她魂歸地府了。
隱隱地,有一種一直避諱著,最為畏懼的猜想浮上心頭:對方明顯與她“失憶”或是“借屍還魂”有很大關聯,如果對方如此做是出於敵意的話,那麽,事情……就太複雜了,莫非,所謂的借屍還魂,隻是控製她的一種手段?
搖搖頭,她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了。要通過精神方麵的手段去控製一個人,不是不能做到,但她自己對於催眠術以及雲南巫術算得上了解,自己的這些感覺,是被催眠而產生,還是確有其事,多少還是有幾分了解……
不過很快就會揭開謎底了。原本以為神秘和尚來到江夏,便是他們攤牌的最後時刻,沒想到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導致鄭石被劫,讓這個謎團的存在又向後推延了幾分,不過也好,拜香教麽?若是神秘和尚真的是拜香教的人,她反而更有把握些……
鳴鸞苑的人還沒有趕過來,青嵐抬頭看看遠方霧雨蒙蒙中的逶迤青山,看看村外綠油油的田畦菜地,輕輕歎了口氣,然後,便又看見,雨中,一把油紙傘,一個嫋嫋婷婷的美人兒。
那是思思姑娘,來給她的“長天哥”送親手做的精美飯菜。
當天深夜,青嵐和武青兩個人就收拾行裝,踏上了前往湖南的征程。
本來若不是隆興府的事情,以及林逍的死,他們應該早就到了湖南,而湖南的官員也早做好了準備迎接他們的到來;而現在,在湖南方麵都以為他們會為武青的義父之死耽擱一段日子之後,兩人反而千裏兼程,不過一晝兩夜的時間,就趕到了湖南嶽州湘潭一帶。
其實對於青嵐而言,倒有些不情不願。若是依她自己的意思,自然是萬分不願意去冒這個險――把自己送到敵人的掌握之中去,她沒有這個習慣。
可是,如今的問題是:無論是她的鳴鸞苑,還是武青的親衛斥候,發現的點點蛛絲馬跡,都是直指湖南湘潭,也就是公認的拜香教湖南分舵的地點。
武青以為,這種事情,既然錯過了最關鍵的第一天,那麽再想做到截回“人質”,隻怕已經十分困難;而身為荊湖南路招討使,拜香教的湖南分舵,又是兩人不得不去的地方。情勢如此,晚去不如早去,索性趁著對方準備尚未充足,先期抵達,看看能否渾水摸魚,至少多弄清楚些對方的底細。
青嵐對他的膽識深為敬佩,對他拉著自己同去的行為……頗有微詞,卻也不得不從。
鄭石的事是她鬧出來的,對方邀請的名單上有她的名字;而且,營救鄭石,她手上的力量……需要她親自指揮。
何況有武青在旁,她覺得膽氣壯了許多,還是可以依賴一下。
想起兩個人之間的相處,她對武青雖是向來關注,但最開始隻是知道武青是一個傳說中不可多得的勇將而已,後來隆興府城牆單手掀雲梯,發現他的武藝出類拔萃到了世間少有的地步;再後來,五百親衛大破赤腳軍,發現他行軍布陣統兵禦敵,與何長安等人遠遠是不在一個水平上;而現在,自己與鳴鸞苑的秘密聯絡被他輕易揭穿,又發現他對布探反間一類也很有研究……這樣的實力便顯得有些可怖了。不過好在青嵐對武青的人品極有信心,才不會疑心他如此能力,會不會有心逐鹿天下。
不過即使如此,也有想不通的地方,比如她還記得當初嘉寧殿上他的慷慨陳詞,武青被郝連睿感動得恨不得殺身以報的樣子……而林逍的墳前,他卻對來自皇帝的嘉獎不屑一顧;她還記得績溪驛他為號草的事情百般躊躇,要她出麵才得以解圍……而隆興府的內堂,他卻是舉重若輕,對二品大員的人頭也是毫不在意;她還記得他對拜香教在江西出現無比驚愕……現在卻是舉手間,將她與鳴鸞苑暗探之間的聯絡書信輕易奉上……
這就是在隱瞞實力麽?又為什麽要隱瞞?
“還不乘這個機會好好休息,在想什麽?”武青忽然睜開明亮的眸子,抿著薄唇笑了笑。
馬車晃晃悠悠地,不緊不慢地前行,這是今早在湘陰一帶他們與拜香教聯絡上以後,對方替他們準備的。
她垂下了雙睫遮擋住目光,“武將軍,思思姑娘全名是什麽?”武青介紹思思的時候,隻是說她也是一個孤女,逃難來此,受他些財物,平日幫他照顧林逍。
“思思?”武青思索了下,似乎明白了她所問何來,“你不用懷疑她,她很可靠。”
“哦。”她答著,又沒了話。她其實並不是懷疑鄭石失蹤與思思有關;思思的來曆她已經查過,是武青在襄陽的時候與胡人作戰得來的……女俘。可思思的樣子,哪裏象個胡人女俘?武青膽大包天私藏思思,到底是思思的身份來曆另有玄機,還是情到深處身不由己?……借著鄭石的事第一次開口問出來,就被如此簡單地擋了回去。值得被懷疑的其實還是她自己吧?即使她已經對鳴鸞苑的密信作出了較為合理的解釋。
“青嵐,現在不是時候,等得了空,我們兄弟兩個好好聊一聊如何?”
她點了點頭,又瞟一眼武青唇角的笑意,忽然想到,在確認她是林逍後人之前,其實很少見到他的笑,就是有,也都是拒人千裏之外的客氣恭敬;不像現在這般,溫柔中含著,淡淡的傷感。
目光轉回到馬車上,破舊的簾布隨著車子的搖晃一甩一甩的,車頂上裂開了幾道口子,飄飄揚揚地還有雨絲灑落;板壁黑乎乎的,角落裏還布著蛛網,看起來隻是匆忙打掃了塵土,就拿來給他們用了。
倒是馬車外麵,用嶄新的黑布糊了車窗車門,防止他們向外偷看。
從湘陰與拜香教接了頭,便有人引導他們進了一所宅院,可在宅院中,卻沒有讓他們停留,直接從小道出來,又轉小轎,換馬車,一路折騰。
如此謹慎小心,自然是害怕會被他們的人手追蹤。
不過青嵐倒是心中暗笑,要是這樣就可以擺脫鳴鸞苑的探子們,那謝雲遲這個師傅可以被唾棄了。
馬車繼續前行,青嵐困倦已極,卻還是毫無睡意。對麵的武青閉著眼睛,仿佛入定一般,但青嵐卻能從他身上流露出的淡淡憂傷氣息察覺到,他也沒有睡……是在思念林逍,還是放心不下仍然留在古陽村的思思?
青嵐心中微歎,也開始走神。
終於,馬車顛簸了幾下,吱扭扭地停下了。外麵的那個又聾又啞的趕車人,也是一路引他們過來的那個,重重地跳了下去。
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傳了過來:“呦,怎麽用這麽破的馬車來接兩位將軍?太失禮了吧?”說著,黑布被扯開,一雙纖纖玉手,從破爛的車門縫隙中伸進來,以十分優美而**的姿態,緩緩地,打開了車門。
天色還未全黑,朦朧中,看得見周圍的殘垣斷壁,枯樹寒枝,好多門戶敞開著,看得見牆角扔著的破爛漁網、漁叉,竟是一個廢棄的漁村。
而與破舊漁村形成強烈對比的,則是眼前的這個美人兒。
青嵐見過美人不少,又先入為主地對那聲音的主人產生了一種敵對的感覺,卻還是在將目光移到這美人兒身上的同時,就被瞬間吸引住了全副注意力。
如果緋衣的美可以形容成一朵烈火牡丹,那麽思思便是一叢嬌嫋多姿的虞美人,而麵前這個女子,則是……罌粟,帶著極致的誘惑,讓人明知危險,卻止不住地想要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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