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把她留下
窗外細雨綿綿,牆外傳來的喧囂終於散去,謝玄跪坐案邊,端起藥碗,皺眉瞧著冒著濃烈苦味的褐黃藥湯,然而胸口悶痛隱約傳來,他按住揉搓了數下,終不再猶豫,昂頭一飲而盡。
??一位老人赤足倚坐在桌案對麵,一身布衣道袍,白發蓬鬆高挽,髻上一枝木簪。他靠著憑幾,不停搖著大蒲扇,嫌棄地瞧了一眼謝玄,“你若像三郎那樣,二十年如一日啊,堅持養生之道,就不用喝這些藥,還保管你至少能活到一甲子,可你偏把自己折騰得要死不活,哎!”
??這位人稱杜仙師、杜明師的道門宗師,晉國無人不知的天師道教主杜炅,跟他的關門徒弟,總是這般沒大沒小地說話。謝玄放下藥碗,抓起幾粒幹棗嚼著,“多謝師尊指點,三叔每日早睡早起,食補健體,如今氣色極好。”
??老道將大蒲扇指向謝玄,“三郎聽話,你不聽話。”
??“三叔又不願當您徒弟,哪像我,跪著求您收我。”謝玄垂眸,繼續輕揉胸口。前段時日遭那場打之後,他的老毛病又時隱時現了。
??老道“咻”一聲收回蒲扇,繼續搖起來,“跪著求我收徒的人多了去了,你祖父指著滿屋子孫讓我隨便挑,當今聖上每年都來跪一次呢,我怎麽就答應收你了,為師壓箱底的好藥都被你吃了個幹淨,一大把年紀還得被你拉來出力。”
??“師尊堪為師道楷模,大恩大德,弟子感激不盡。”謝玄執手舉過頭頂,躬身一禮,“每年都拒絕一次聖上拜師,師尊莫不是後悔了?”
??“他那副大貴之相,我一看就知道,平白受他的禮得折壽。現在果然當了皇帝,幸好我年年不為所動,為師還想過百歲壽呢。”老道一撚銀白長須,伸出手指左右一搖,“這輩子看人太準,活了八十年,沒看錯過一個人。”
??“那師尊看我當如何?”謝玄彎起桃花眸,瞧向老道。
??老道眯眼瞧向謝玄,眸中閃過一縷憂色,又轉頭自顧搖起蒲扇,“就不告訴你。”
??說話間,門外響起一陣腳步,小道士的聲音恭敬響起,“稟師祖,小師叔,館外有鄉民求見,說是從南山鄉來,前幾日冒犯了小師叔,特來上門賠罪。可要打發了他們?”
??謝玄一怔,思慮了一瞬說道:“叫到堂屋吧。”
??“好吧。你見你的客,我去準備五日後的開壇講道。”杜炅撐膝站起身,走到房門口穿上木屐,搖著蒲扇闊步走遠,“誰叫為師有始有終,自己認的徒弟自己忍呐。”
??謝玄搖頭失笑,隨即也站起身走出臥房。
??這是一處景致極好的館舍,一路竹林掩映著屋簷,細雨激起竹香,沁人肺腑。縣府衙役說了,大司馬府來的長官就住這裏。葉夕數人跟小道士走在曲折的石徑上。方才小道士說他師叔答應見他們,對方這般爽快,她還是有些意外的。
??用鐵器換糧不是輕易的事。去哪裏換,怎麽談,對方是否答應,多少鐵器換多少糧,對方會不會趁機提價,都是未知。她沒把握在三個月裏完成。若耽誤了時限,還需官府通融。那當官的被打傷,極可能心懷怨憤,百般刁難不肯通融。這番上門,他們少不得被言語譏諷,甚至被打出門去。
??若是這樣,她隻好先禮後兵。好言好語賠禮在前,掏心掏肺誘利在後,實在不行,就隻好帶南山鄉民繼續鬧。可這畢竟是下策,能免則免。這是南山冶開辦後的第一道坎,得想辦法把此事辦成才是。
??但葉夕沒想明白,去年她去清談會時,就聽說杜仙師八十歲了,德高望重,極受敬仰,想必徒弟也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他教出的徒弟怎會與鄉民衝突呢?
??來到堂屋,小道士讓他們稍等。屋裏設有客座,他們不好坐下,隻放下竹籃,依然站著。田鄉正一貫硬脾氣,偏頭低聲道:“丫頭,一會兒若被那狗官刁難,咱們立馬就走!”
??為了安撫他們,葉夕隻得拍胸脯說話,“大伯放心,一會兒由我來說。再凶惡的秦兵燕兵我以前都對付過,區區小官算什麽。”她扮做田鄉正的侄女,便一直喊著大伯。
??“好、好,丫頭,老頭子不太會說話,就靠你了。”
??門外傳來木屐的行走聲,小道士走到門口停下,“小師叔,他們就在裏麵。”
??田鄉正趕忙噤聲。
??“嗯。”門外那人應了一聲,跨步進門。
??聽到這聲音的瞬間,葉夕不敢置信地抬頭望去。她的目光,正好與進門的人撞在一起。
??是謝玄。
??兩人四目相對。
??謝玄瞳孔霎時微微睜大,驚訝至極。他隨即緊抿雙唇,深吸一口氣,疾步到主位上落座。
??葉夕的心髒狂跳起來,她忙收回目光,垂首望著地板,竭力平靜下來與田氏父子一同行禮,“見過郎君。”一路行來,她心底做過百般假設,唯獨沒想到,見麵情形會是這樣。
??“坐。來人,上茶。”謝玄指著客座,又吩咐下人,目光卻一直盯著葉夕,“田鄉正,上次去南山鄉,怎沒見過這位娘子?”
??雖然疑惑對方為何一見麵就問這個,田鄉正仍答道:“這是老夫的侄女,前兩日才過來投奔。那個……請教郎君如何稱呼?”老人問得不太好意思,之前官民衝突後,他從沒關心過那狗官到底叫什麽。
??“我姓謝。”謝玄沒再說話。
??田鄉正頓時有些疑惑,拿不住這個姓謝的,是不是跟陳郡謝氏有關係。
??屋裏一時陷入安靜。
??謝玄一直在看她,看她額旁的碎發,看她晶亮的杏眼,看她清瘦的身板,看她長著繭子的指尖。
??葉夕一直低頭,腦海突然亂極了。大司馬府的狗官怎麽是謝玄?他還是杜仙師的徒弟?他怎麽來京口了?他怎會與鄉民起衝突?按道理,謝玄不是那種亂說話的人。是他受了重傷?嚴重到需要請杜仙師來京口治傷?
??想到這裏,葉夕心裏一揪,悄然抬頭望向謝玄。他們一個半月沒見了,他臉頰瘦了許多,臉色更憔悴了,額上多了一條伸進頭發裏的疤痕,她不禁心疼起來。
??謝玄已經沒在看她了,他望著老人淡淡問道:“田鄉正今日為何上門?”
??分明是自己決意要離開建康,可這般突如其來地再見到他,心頭沒來由就一陣酸澀。葉夕竭力調整呼吸,裝出正常模樣。
??“謝郎君上次去鄉裏……這個……這個……有誤會……”田鄉正本就不樂意跟官府打交道,更不會巴結說好話,眼看就要說不下去,他斜眼瞥向葉夕,咳了一聲。
??葉夕忙回過神來,接話禮貌說道:“鄉民們都是粗人,一時激憤沒個輕重。那日之後,田鄉正教訓了在場鄉民,他們心裏慚愧,特地送來田產,還望謝郎君海涵。”
??她的語調帶著鼻音,看來患了風寒。她說話時,看地板看桌案看陳設,就是不看他。謝玄扶著額頭,語帶不悅,“不知是誰揮鋤頭朝我頭上打,後來聽部曲說,血流了許久都止不住,至今我還時時眩暈。倒地後還有許多人往我身上踹,留了許多淤痕。他們哪裏是沒輕重,分明是要取我性命。”
??“怎麽就不知道躲開!”心疼責備的話脫口而出,葉夕暗道糟糕,意識到失態,忙垂眸說道:“鄉民確實不該動手。”
??所有人頓時一同望向她。
??田鄉正低聲問道:“丫頭,你怎麽了?”
??“進門時被風迷了眼睛。”葉夕揉了揉盈著水澤的眼睛。
??老人又疑惑看向門外,外麵依然細雨綿綿,隻有陣陣微風。
??謝玄把她的神情落入眼底,“當時沒注意。”他忽然抬袖咳嗽起來,半晌止住,才從喉嚨裏艱澀說道:“還害我痼疾複發,幸虧我命大醒轉過來,若沒醒來,你們豈非要賠命。這如何能用慚愧便能揭過?”
??葉夕深吸一口氣,壓住心頭酸澀,抬頭望向謝玄繼續說道:“鄉民並非一開始就動粗。官府一直清楚,南山鄉交不出足夠糧食,可我聽鄉民說,當時郎君根本不聽解釋,句句咄咄逼人,說什麽晉土不養閑人,莫妄想好吃懶做,不交糧就去坐牢等等。這才逼得鄉民氣極動手。無論如何,此事總要解決。逼也逼不出糧來,若激出民變,郎君也交不了差。我有一策,或能兩全其美。”
??“說來聽聽。”
??葉夕簡單說完去揚州籌糧的想法,又說道:“隻是如此一來,舟車轉運,路遠耗時,需得提前與郎君通氣,請勿緊緊相逼。”
??“我怎知你們是否在騙我?”
??“若非誠心解決,我們還上門做什麽,直接與官府對著幹更簡單。”
??謝玄陷入沉默,似在認真思考。
??等得越久,田鄉正也不安起來,忐忑望向葉夕。她遞去一個讓他放心的眼神。
??沒想到,謝玄想了半晌,終於懶懶說道:“我拒絕。”
??田鄉正父子一怔,憤憤說道:“哼!早知你會這麽說!這些當官的,根本不把百姓的難處放在眼裏!”
??連葉夕都驚愕出聲,“為何拒絕?要想征糧,這分明是唯一的辦法!”說罷,她又思索了一瞬,試探著問道:“你為何……會這麽做?”
??謝玄深深望了她一眼,頓了頓又說:“又不是南山鄉一處難以交糧,放寬了南山鄉的時限,若其它僑鄉個個都要求放寬,到時還怎麽征糧?”
??葉夕反駁,“此事你我數人知曉便可,隻要郎君首肯,無人會傳揚。”
??謝玄眸色無奈起來,嗤笑一聲,端起茶盞啜飲一口,“南山鄉解決了籌糧,其他僑鄉依然解決不了,有什麽意義。”
??這話讓田鄉正父子聽來頗不是滋味。“怎麽就沒意義了!”“是啊!”“丫頭,甭跟這狗官廢話,我們走!”“走!”
??他們紛紛站起來,老人提起葉夕手臂,要拉她離開。她忙說道:“他不是狗官,讓我再問清楚些。”
??謝玄睫毛輕輕一顫。
??田鄉正大手一揮,憤慨說道:“還有什麽好說的!”他再欲多罵幾句,卻聽謝玄的聲音響起:“征糧一事,你們無需再管。”
??眾人驚訝回頭,見謝玄扶額繼續說道:“到時交不了糧,也沒人會治你們罪。坐下吧。”
??田鄉正停下步伐,遲疑問道:“此話當真?你到底安得什麽心?”
??“說話算話。”謝玄放下茶盞,說得認真:“打人一事,我也可以不追究,但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田鄉正連忙追問。
??謝玄抬眸望向葉夕,“把她留下抵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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