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願漂泊
雖說交糧期限還有三個月，但鄉裏山地石多，每年收成就擺在那兒。征糧數額按土地人頭攤派，葉夕沒法憑空多變糧食出來，也沒法讓縣府減少數額。
??昨日跟蕭氏商量了半天，她心中冒出了零星想法，今日在門前河邊規劃如何建冶煉坊時，葉夕還在不斷思索。正想得投入，遠處傳來田洛的呼喊聲，打斷了她的思路。
??“葉娘子！葉娘子！不好了！”田洛氣喘籲籲地跑來，著急說道：“我堂伯說，要帶大夥逃到江北去投義軍！”他的堂伯，就是南山鄉的田鄉正。
??“義軍？什麽義軍？”葉夕聽得一頭懵。
??“在廣陵北邊，淮水一帶的邊境，有許多流民南下到那裏，卻不願繼續南下渡江注籍，他們隻想晉軍北伐收複故土，到時就能搬回祖地，便自發組成義軍，在邊界一帶活動。有些義軍勢力挺大，離得又遠，官府懶得管。我堂伯說，與其留在鄉裏被狗官欺壓，不如投了義軍去！”
??田洛這麽一說，葉夕就明白了。所謂“義軍”，就是桓徽曾跟她說過的，江北有流民聚集成軍。他們盼著收複故土而徘徊在邊界，有時還會抵抗北騎。但土地收入遠遠不夠支撐開支，便時常打劫往來行客。她在陽湖時，也聽人說起過這些散勇“義軍”打劫私運隊的事。
??葉夕蹙起眉頭，“難道大家的妻兒父母，都要一起去過那刀尖上的日子？到時你們去打劫，他們還得時刻提心吊膽，怕你們哪趟出門就回不來了。”
??“也有鄉親像你這麽說。但我堂伯說，留下來也不安穩，還留下來作甚。”田洛歎了口氣，“昨日我聽阿裕說了南山冶的計劃，我是真願意留下來幫工的，咱憑力氣掙錢，總比去搶劫好啊。可堂伯真要帶鄉親們走了，想留下來的大夥怎麽辦？咱們更交不出糧食，就隻能被狗官治罪。這不逼著咱們都得逃嘛！”
??要是南山鄉的鄉民都逃了，她和蕭氏母子走還是不走。若是不走，到時官府征不到糧，就得找上他們。若是走了，那買宅院的錢豈不就打了水漂。
??葉夕抿唇，迅速說道：“帶我去見田鄉正！”
??跟隨田洛在山坳小路裏走了片刻，葉夕來到一座籬笆院外，裏麵坐落著三間土房。還在籬牆邊，她就聽見裏麵傳來爭吵。
??“總之，想走的立刻收拾包袱，咱們今晚就走！再拖下去隻怕就走不了了！”一道老壯的男聲在怒斥，聽口氣應是田鄉正在說話。
??田洛徑直推開籬門，走進小院嚷嚷，“大伯！我請了能人來幫咱們呐！”
??屋裏頓時安靜下來，一位老鄉民開門走出來。他身量跟田洛一般高大，粗布麻衣，臂膀壯實，雖然兩鬢斑白，麵容手背皺如鬆皮，但絲毫不見佝僂之態。見田洛領來的竟是一位清麗娘子，老者頗為意外，不禁上下打量起她來。
??見田洛對他喚了聲大伯，葉夕對他恭敬一禮。
??“進來說吧。”田鄉正轉身進屋。
??屋裏坐滿鄉民，他們聽見田洛的話，都盯著進來的葉夕。她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見大家的眼神頗不信任，田洛趕緊說道：“葉娘子本是謝府的人，她認識謝侍中和謝郎君呢！”
??田鄉正疑惑的眼神忽然就換成了驚愕，“當真！”
??“當真啊！我跟你們講過怎麽從秦營裏救出阿娘的吧，當時幸虧遇到謝郎君他們！葉娘子也在的！”田洛在屋裏環視一圈，見到角落裏坐的一對夫妻，興奮過去招呼，“臨高兄，蓮嫂嫂，你們看！葉娘子來了！當時就是葉娘子把蓮嫂嫂她們救出來的，還騎馬帶了嫂嫂一路。”說罷，田洛又向堂伯解釋一番葉娘子為何來到南山鄉。
??婦人站起身走到葉夕麵前，滿是感激又有些羞愧，局促說道：“葉娘子，我不知該怎樣謝你，當時你的腿受了傷，我卻隻顧自己逃命，後來也沒機會朝你道謝……”
??葉夕微微一笑，輕輕一拍婦人臂膀，“沒事，活著就好。”
??“是是是！”婦人連連點頭，朝葉夕行了一禮，又坐回自己丈夫身邊，兩人牽著手，期盼地朝這邊望來，“葉娘子若能再幫幫咱們，真是感激不盡。”
??屋裏的鄉民們竊竊私語起來。
??“謝府，說的是陳郡謝氏嗎？”
??“是啊是啊，阿洛說了，當時他們遇到的是謝氏大公子謝玄。”
??“聽說謝氏人品都不錯啊，京口城的百戲館裏都還演著謝將軍與老翁邀酒，謝侍中東山複出的戲呢。這小娘子竟然是謝府的！”
??“要是謝侍中真能為咱們說句話，縣府也不敢如此欺壓啊。”
??“唉，人家是高門大族，憑甚來管咱們這鄉僻小民的事啊。”
??田鄉正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他南遷多年，自然知道晉國許多事，“葉娘子……能為咱們請動謝侍中相助嗎？”
??百姓心中，高門世家高高在上，鄉民們一聽她來自謝府，心中升起這等期盼，也是人之常情。可鄉民的話傳到葉夕耳中，她頓時不自在極了。她哪裏認識謝侍中，哪裏有臉請人家幫忙，那是謝玄的三叔，又不是她的三叔。若是讓她再去找謝玄……他本就煩惱纏身，她不想給他添這些麻煩。而且，她仍不想讓他知道南山冶的存在。
??她隻好說了實話，“從謝府出來之後，我便與謝府再無瓜葛了。”
??話音剛落，滿屋鄉民不禁發出失望的哀歎。
??葉夕又趕緊說道：“但我還有別的法子！離交糧期限還有三個月，到時可以把南山冶的鐵器往南運，揚州糧多，可以去吳郡去會稽，用鐵器跟那裏的大莊園換糧！”
??田鄉正有些猶豫，“就算能換糧，縣府能準許咱們這麽幹嗎？”
??“我去跟他們談！對官府來說，隻要能交差，管他用什麽辦法，總比激起民變要好。鄉親們千裏跋涉南下，終於在這裏安頓下來，有個家了。隻要能解決此事，總比再次顛沛流離要強啊！”葉夕說得懇切，鄉民們紛紛點頭，深以為然。
??田鄉正又問，“聽說你這南山冶才剛設立，什麽都沒有，還有三個月就得交糧，拿什麽換？”
??“我在江北租有一處礦山，尚書台特批了文書，準許鐵器私營。冶煉坊是還沒建起來，隻好請鄉親們多幫幫忙，咱們把勁使在一處，定然來得及！”
??鄉民們又開始私語起來。
??“聽起來不錯啊！”“是啊是啊，說不定行得通！”“唉，我可不想再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了。”
??有人還舉起手來，“葉娘子，我會做泥瓦活，要幫什麽忙，盡管說話啊！”
??“好嘞！”葉夕揚手應道。
??田鄉正徹底沉默了，半晌，他撚著胡須點頭，“試試吧。”
??心中一顆大石終於落了一半，葉夕鬆了口氣，彎起唇角。她又想到田洛說過那耀武揚威的狗官，不免有些忐忑，“前段日子你們打的官吏，態度很差？”
??鄉民們頓時七嘴八舌說起來。
??“是啊！那人別看長得俊俏，態度那真是差，冷冰冰的根本講不通道理。”
??“是不是哪家士族子弟啊？”
??“不知道啊，衙吏就說是大司馬府來的長官，讓咱們都聽他說話。”
??“切！八成就是哪家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連縣令都從來不敢來咱們這兒，他來顯擺什麽，氣得我……嗬，打起來就是個草包嘛，一鋤頭下去就暈了。”
??葉夕聽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唉，要是跟官府商量換糧，少不得還要跟此人打交道，隻怕他心懷惱恨，從中作梗。田鄉正，看來咱們還得上門一趟，打消他的怨氣才好。”
??她已在腦海裏迅速過了一遍，除了謝玄，郗超，竺瑤，還有桓衝將軍身邊幾位將軍，她再沒見過大司馬府什麽人。來管募兵的，應該不是暗衛。這幾個人也都調走了，應該不是他們。隻是她的姓名恐怕大司馬府都知道，不能再用，她又說道：“田鄉正，為了方便，我就扮您侄女，到時帶上我，我來與他談。”
??田鄉正思索了片刻，點頭道：“好吧。”
??於是，葉夕與眾鄉民商議了一番如何行事，直到中午才散去。她還被救過的婦人熱情邀去家裏吃飯。其實連葉夕自己都沒想到，不出半日，她已被南山鄉民們當作是救贖他們的最後一絲希望。
??都是有老有小的人，一旦安定過，誰又願意再漂泊呢。
??兩日後一大早，田鄉正帶著兩個兒子和葉夕啟程進了城。田洛和阿裕他們則留在南山冶抓緊施工。他們帶著從各家籌來的糧果糕點當作賠禮，找到縣府。
??沒想到，他們按衙吏指點的地方一路尋來，卻見那館驛外麵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
??“這是怎麽回事？”葉夕拉住一位想往前走的婦人問道。
??“杜仙師就在裏麵啊！”婦人激動萬分，說得飛快，“前兩日杜仙師來京口了，在碼頭就被人認了出來，上車了還被人一路追隨，發現就住這裏！好多人都看到了，真是杜仙師！仙師醫術高絕，有通天之能，若能得仙師賜福，這輩子都值了呀！哎呀不說了，我得趕緊去占位置。”說罷，婦人掙脫葉夕的手，疾步朝館驛門口擠去。
??葉夕直皺眉頭，“杜仙師不是在錢塘嗎？怎麽跑到京口來住這兒？”她突然恍然大悟，“難不成，那官吏真被你們打得半死不活，得請杜仙師來治傷啊。”
??沒人回答。
??“誒？田鄉正？”葉夕回頭，見老人正被人擠得喘不過氣。
??她籲了口氣，大聲問道：“田鄉正，怎麽辦呐！咱們還進不進去！”
??“不能白來，再等等看吧！”
??“咱們靠邊吧！”葉夕扯住老人奮力往外退，遠遠退到人群邊緣，靠著牆，才鬆了口氣。田鄉正的兩個兒子拎著竹籃，也跟他們匯合在一處。
??門口烏泱泱跪了一兩百人求見仙師，天上還飄著毛毛細雨，都無法阻止他們的熱情。她直搖頭，“這得等到什麽時候。”
??這時，館驛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名清秀的小道士跨出門檻，作揖朗聲說道：“師祖已知曉諸位心願。五日後辰時，師祖會在京口城南門外開壇賜福一日。我師叔受了重傷，痼疾複發，師祖還要為師叔治傷。還請鄉親們各自散去，勿要再聚集，擾了此處清淨。”
??百姓們紛紛磕頭感謝，開始起身離開。
??葉夕聽得撇嘴，“喲，來頭不小啊，你們打的竟然是杜仙師的徒弟！”
??那小道士格外有禮，但凡有百姓朝他施禮的，他都會一一作揖回禮。人群漸漸散去，小道士正準備回身關門。
??“小道長請留步！”葉夕一個箭步衝上前，徑直抓住他的衣袖。
??小道士停步，禮貌作揖說道：“閣下若想麵見師祖，還請五日後去南門外吧。”
??葉夕漾出一個笑容，“我想見你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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