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封奏疏
一時間,中書省的屬吏們都不敢說話了,畢竟庾長史和郗侍郎都不是他們能得罪的人。看來看去,在場唯一說得上話的人就隻剩……
??“謝司馬覺得,該如何是好啊?”滿頭冷汗的中書舍人攏著衣袖,躬身問道。
??包括庾倩和郗超,在場所有人都同時望向謝玄。他們亦想知道謝玄會怎麽說,這時讚同哪一方,便無異於表明自己的立場。
??看透了這些人的盤算,謝玄心底升起一絲厭惡。
??他頓了頓,開始說道:“那日朝會,最初是吳東建議將樂譜放在中書省。書冊留在宮中,比起在振威營,他行事會方便得多,這是其一。其二,若聖上想看樂譜冊,又何必等到後半夜才去拿書?其三,就算聖上果真半夜起意要看樂譜,從內宮到中書省需經一重宮門,入夜宮門落鎖,要出來,吳常侍隻怕要費些功夫。守衛是否接到吳常侍傳達的聖旨,一問便知。”
??隨著謝玄的逐條陳述,吳東雖沒說話,臉色卻越發蒼白。隻聽謝玄轉身又說:“吳東言行漏洞甚多,寢房必須立刻搜查,不可漏過一絲線索。暗衛擅於搜證,讓他們去更加穩妥。”
??郗超嘴角微微翹起。
??庾倩麵色凝冰,“任外人擅入內宮,謝司馬也不把聖上放在眼裏麽?”
??“庾長史請勿急躁,聽玄把話說完。”謝玄緩了緩喉中津液,加快了說話速度,“暗衛直接進宮,畢竟不合禮法。樂譜一事因玄而起,不如玄這就把吳東押進宮奏請太後,請太後派人與太宰府吏一起監督搜查。至於吳東關押何處,玄再請太後示下,如何?”
??話音一落,郗超和庾倩都同時怔住。
??太後坐鎮,他們沒法拒絕。暗衛去搜,太宰府的人在旁看著,既全了雙方所求,又讓他們互相製衡。
??郗超望向謝玄,眯起眼睛,“幼度思慮周詳。”
??庾倩想了瞬息,終是拂袖一哼,“罷了!就依你所言!”
??謝玄心底的厭惡更盛了。
??在這些人眼裏,此事是禍端,是機遇,他們或盤算如何減輕責罰,或盤算如何博弈權力。就是沒人想過,燕人暗樁深藏宮禁,盜取軍政機要,該如何根除?朝堂千瘡百孔漏洞重重,該如何彌補?
??這,本是此案最該被關注的地方。
??他們卻不在意。
??庭院裏的人各自散去。庾倩匆匆告辭,要回太宰府一趟。郗超招來身邊伺候的小廝,耳語了一番,小廝領命疾步走出。謝玄都不用想,就知道這是去給桓公傳話的人。
??他示意暗衛把吳東拎起來,轉身朝郗超致禮,“告辭。”
??“辛苦謝司馬。”郗超同樣拱手。看著謝玄遠去的背影,他的眸色逐漸深沉。
??一行人沿著禦道走到內外宮交界處的宮門。沒過多久,太宰府的幾名曹掾也到了。在守衛通傳太後旨意之前,眾人都需在宮門外等待。
??突然,人群驚呼起來。
??吳東突然衝向宮門。暗衛急忙去拉,卻沒來得及,拉了個空。老人用盡全力一頭撞去,厚重的宮門轟隆一響。他身子一軟,倒在地上,頭頂鮮血汩汩流淌,頓時在石板路上蔓延開來。守衛大駭,喝斥著趕緊把人搬走。
??暗衛督護隨即反應過來,指揮手下把吳東抬到一旁。吳序伸手在老者鼻下一探,朝謝玄說道:“一息尚存。”
??謝玄緊鎖眉頭,迅速說道:“先把他送回住處,嚴加看管,找太醫來看看。”
??遠處,來往署衙的一些官吏聽聞喧鬧聲,駐足探頭望來,見羽林郎沉臉望來,趕緊又疾步離開。宮門前短暫混亂了片刻,回歸了安靜。
??鮮紅的血跡滲進石板路的縫隙裏,散出鐵鏽般的腥味。幾位羽林郎很快端著水盆疾步而來,倒水衝刷起路麵。謝玄看著他們,在心中思索。
??吳東為何要撞門自殺?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自知逃不過去了。
??這時一名內侍步出宮門,朗聲道:“太後宣爾等覲見。”
??謝玄忙收拾思緒,步入內宮。褚太後居於崇德宮,宮院裏綠樹參天,站在堂屋裏,樹上喧囂的蟬鳴仍穿破窗戶,回蕩在耳畔。
??貴婦人在宮婢的攙扶下走進堂屋。聽完謝玄的稟告,褚太後點了點頭,讓崇德宮地位最高的內侍引領其餘人前往宮人居所。謝玄正欲跟隨,卻被宮婢出聲道:“謝郎請留步。”
??褚太後示意宮婢搬來坐墊,又叫謝玄說清燕賊一案的來龍去脈。尤其是與相龍有關的細節,太後問得格外仔細。待他大體說完,又聽宮婢來報:“謝侍中已到宮外。”
??“快請進來。”
??見謝玄有些驚訝,褚太後對他說道:“你應該還不知道,郗超今日上了一道怎樣的奏疏。”說罷,她從宮婢手中接過一封奏疏,扔到麵前的書案上。
??一大早,太後剛到佛堂上香,便聽宮婢通報外麵送來一封奏疏。她一看之下驚駭異常,便趕緊著人去請謝侍中過來商議。內侍還沒走多久,才又聽宮門守衛通報謝玄等人覲見。
??謝玄麵帶疑惑,拿起奏疏打開。
??——聖上失德無道,危及社稷穩固。臣叩首,鬥膽奏請太後……
??謝玄一路看下去,冷汗驟然從額上冒了出來。
??以郗超為首的一些朝臣聯名上書太後,列出十多條皇帝失德無狀之行。他們這些忠臣不堪再忍,定要稟明太後。
??頭一條,便說聖上寵幸伶人,穢亂後宮,甚至把相龍等男寵召入內寢。聖上夙有痿疾,故三位皇子出身極為可疑。這些醜聞朝野皆知,簡直羞辱晉室祖宗。
??這些條陳裏,有些像沉迷藥石,謝玄也知道,但這第一條,他竟是聞所未聞。如今後宮中有三位皇子,均是咿呀學語的幼兒,而奏疏中暗示皇帝有疾,無法生育,所以皇子們血統不正,不可容忍。
??這封奏疏任誰看了,都壓不住火氣。
??“豈有此理!”謝玄猛地放下奏疏,捏緊雙拳。
??說話間,謝安已走進堂屋請安。褚太後同樣叫人搬來坐墊,讓謝安坐下。
??接過侄兒遞來的奏疏看完,謝安頓了頓,沉吟道:“近來朝中確實有些關於聖上的傳聞,臣也有所耳聞。因為實在荒謬,臣早已禁止衙署眾人傳播。未想到他們竟以此為據,上疏太後。”
??這些日子謝玄隻顧埋頭搜證,他不是朝堂近臣,所以未曾注意朝中竟流傳起這樣的傳聞。他忍住喉嚨不適,快速說道:“那相龍分明是燕人細作。他蓄意接近聖上,在五石散裏下毒,不僅讓聖上,也讓無數士族子弟日益墮落,沉迷幻夢。其同黨還有吳東,利用內侍身份出入宮禁,偷盜軍政機密。燕賊歹毒狡猾,未曾留下直接證據。不過要不了多久,等解出密文,我定能將其罪行公之於眾!”
??“所以,他們就要趁沒解出密文時,來上這道奏疏。”謝安微微蹙眉,麵色不悅。
??謝玄眼中露出一絲疑惑。
??臨朝二十多年的褚太後,如何不知這些人的算籌,她望向謝玄,“若皇帝被細作蒙騙誘惑在前,失德在後,僅是失察之過,罪在燕賊。如今依這奏疏所寫,是聖上昏聵無道,宗法不容,罪在皇帝。這樣一來,他們才好進行下一步。”
??當皇帝昏聵無可救藥,成為朝野共識,下一步是什麽……顯而易見。
??“桓公要廢帝。”廢帝之後,又該立誰呢?謝玄脊背一寒,“太後何不公布真相……”
??“阿玄,你到底是君子,行事還要看證據。在他們眼中,真相如何並不重要。”褚太後歎了口氣,“皇帝沒有隱疾,那伶人也不是男寵,這些話就算說出來,也沒有用。”
??謝玄忽然想起去年在大司馬府,郗超曾說過——石門渡水道有何問題,不重要。
??是啊,他明明知道。
??他曾派人去北境查出水道被廢的實情,而這在桓公眼裏並不重要。他們隻需要一個羈押袁真的借口。袁真就算在大殿上高呼冤枉,他的奏章就算把事實寫得再清楚,結果都沒有改變。
??現下調查燕人細作一案,隻怕在抓住相龍時,桓公想的已不再是如何查清燕賊,而是如何利用相龍和皇上的關係做出文章,捏出一個行事借口。
??褚太後深吸一口氣,轉向謝安,“這封奏疏,無異把朕架在炭火之上,逼朕表態。請謝侍中來便是想問,朕該如何批複這封奏疏?”
??連謝安也陷入了沉默。
??思慮了半晌,謝安終於說道:“太後不如先留中不發,不必急於表態……朝中並非所有人都讚同這封奏疏,待反對聲浪一大,桓公也需得忌憚三分。萬一……”他頓了頓,歎了口氣,“萬一聖上真的保不住,亦有其他宗室可繼承大統。”
??褚太後微微點頭,“謝侍中所言極是。朕方才也想過,若桓溫執意相逼,朕便讓皇帝先行下詔,禪位給武陵王。”話音剛落,她又蹙起眉頭,“但這樣一來,隻怕會把桓溫逼急了,教他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來。”
??現下,整座建康城都處在桓溫的兵力包圍中,唯有宮外駐有兩千羽林郎,聽命於武陵王司馬晞。可這些隻做儀仗用途的羽林郎,怎能敵過在南征北戰中錘煉過的桓氏軍隊?
??褚太後閉上雙眸,搖頭歎道:“難道晉室,就要斷送在朕的手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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