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誰在心上
雖然醒過來,葉夕仍燒得昏沉,又蒙在被子裏,隻依稀聽謝玄在旁邊說話,“之前大夫說,幸好刀插得不深,位置也偏,沒傷及髒腑,可你這幾日總是不醒過來……”
??她悄悄露出眼睛,看謝玄坐在榻邊,雙手交握,不停磋磨,“我從未像現在這般,把一個人放在心上,想守在她身旁,護她一隅安寧。可我不知道她願不願意……每當我一走近,她就躲開。從相識起她就不喜歡我,覺得我是偷她家東西的賊。”
??她唇角露出一貫好看的笑靨,又迅速隱去,正色問道:“把誰放在心上?”
??謝玄抿唇。
??“誰呀?”
??“你。”他望著她,眸色像無限溫柔的湖水,將她包裹。
??孤寂許久的內心頓時被滿足淹沒,葉夕想笑,可一笑又扯得腹部傷口疼,隻好蹙眉忍住。
??“阿夕,”謝玄遲疑片刻,又說道:“你失去的家……由我補給你,好麽?”
??暖意在心底流淌著,葉夕差點就要說好了,可是,“你都要跟別人成家了,還怎麽補給我?”
??謝玄垂下眼眸,“再等等,我去解決。”
??看他的樣子,她看得出來,他分明有很多難處。短暫的高興之後,葉夕在昏沉的腦海裏艱難找回理智,輕輕搖頭,“無論怎樣解決,總歸要得罪桓公。”
??謝玄神情愕然,正待說話,卻被葉夕插話,“我在穎口關時,總聽軍士們說袁氏父子如何得罪桓公,下場如何。”她頓了頓,“我已經沒有家了,不想見到你的家也陷入困境。”指尖偷偷纏繞著他的衣袖,上麵有她喜歡的香氣,她終究放開手,轉身背對他,咬唇說道:“我們不是同路人,跟以前一樣便好。”
??謝玄默了默,又問:“所以,你喜歡我麽?”
??“不重要。”她背對他說道。
??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聽不出他的情緒,“我知道了。你先休息,明日回建康,我送你。”
??葉夕閉上眼睛,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睡著前,她都感覺得到,謝玄一直都坐在榻邊,沒有離開。
??回建康的船是謝玄單獨包下的一艘客船,除了葉夕和寄奴,還有他帶的一眾下屬。她住在船頭最大的艙房裏,榻邊有敞亮的窗戶,房裏還有桌案熏香。在床上躺久了,她坐起身靠在窗邊,看見謝玄站在甲板上,拿著殺手遺落的短刀凝神思索。
??江風拂起他的衣袖,束發帛巾也在風裏飛揚,山河劍懸在腰間,他一身墨襦長身玉立,像畫上人物一樣好看。仿佛察覺到她的目光,他仰頭望來,微微一笑。她被惹得心裏一動,卻仍裝得若無其事,笑笑回應。他重新低下頭,邁步走進船艙。
??甲板空蕩蕩了,怎麽心裏也空蕩蕩了呢。
??未過片刻,艙房外響起敲門聲,謝玄在外麵說話,“阿夕,我能進來麽?”
??“有事麽?”
??“你再想想,去京口路上可曾注意到什麽特別的人?”
??“怎麽?”
??“我在想,殺手若跟綁匪不是一路人,他卻知道你被關進艙底夾層,定然在一路跟隨你,看見了綁匪所為,又特意等到晚上再行動。你被裝進麻袋,他本可以輕易得手,沒想到你自己脫開了繩索,你們打鬥驚動了綁匪,他才匆忙離開跳進江裏。我派的暗衛也在船上保護你,但他們下船時沒跟上,被一隊糧車擋住視線,沒見到你被劫走。而殺手卻看見了,說明他離你近。你再想想,被劫持時附近還有什麽人?”
??葉夕凝神想起來,在腦海中閃過一幕,“進來說。”
??謝玄推門進來,手裏端著一碗藥和一碟幹棗,坐到榻邊放下。藥碗還冒著熱氣,飄散出藥材的苦味。
??她想起下船時碼頭路上擁擠的人流,還差點被撞倒,是因為後麵有人在拚命往前擠,她看了一眼那人,身高體壯,比周圍人都高一個頭,力氣大得一擠就讓前麵好多人都站不住,引得大家罵罵咧咧,她這才留下了印象。那人擠到她前麵不遠,便不再擠了,當時她還心道他終於累了麽。後來她站在山腳樹下,無聊地看周圍,還發現那高壯男人正坐在幾丈外的樹下歇著,抖著衣領扇風,她還腹誹了一句,瞧瞧,擠得滿頭大汗吧。之後,她便再沒有在意。
??現下再想來,那夜殺手進入船艙後,雖然光線暗淡看不清麵容,但他彎著腰,她隻是躬著脖子,顯然比她高許多,捏她手腕時力氣巨大。細細想來,跟碼頭那男人很多細節都對得上。
??聽完葉夕的回憶,謝玄點頭,“你再想想,那人有何特征?包括衣飾,長相,動作。”
??葉夕偏頭又想,忽然想起一些細節,“他往前擠時,有人摔倒了,罵得難聽,說你娘死了趕著去燒香麽,之類的話。那人便回嘴了一句,很短很快,我聽到了,但我沒聽懂。”
??謝玄警覺追問,“沒聽懂?”
??“就是……他口音很奇怪,不像晉人,許是講太快了,我拿不準。”
??謝玄若有所思地點頭,“好。”
??“你想到什麽了?”
??“心中隱約有些猜想。”
??葉夕挑眉,“還沒到說的時候?”
??謝玄莞爾,“嗯。”
??說完正事,兩人忽然無話,艙房瞬間回歸安靜。謝玄開口打破安靜,“藥不燙了,喝了吧。”
??她依言端碗喝藥,苦味入口,讓她眉毛都擰在了一起。
??“今日傷口感覺可好些?”不像方才講公事時的冷靜,這兩句話他都說得溫柔。
??“還好,能坐起來。”
??“還在發燒麽?”
??“嗯,頭暈。”這兩日她講話都有氣無力,還遠遠未恢複元氣。
??“傷口每日都要換藥,你自己……”之前謝玄解釋過,是京口城醫館的醫女為她包紮的傷口,他們要回建康,醫女開足了藥,卻因忙碌未能同行。
??“我弄得好的。”她喝完藥,放下碗。
??兩人說話都客氣有禮,偶爾撞上的眼神,卻如拉扯的蜜漿流連難斷,傳遞著彼此明白的情緒,然後葉夕總會先轉頭斷開。
??謝玄端起幹棗遞給她。她安靜拿起一顆咬在嘴裏,甜味立刻衝淡了嘴裏的苦。他把棗碟放在她手邊,端碗起身,“有事便讓寄奴叫我。”
??“好。”
??他走了,關好了門。
??葉夕望著艙門,然後轉頭望向窗外。突然有點後悔昨日對他那麽說,但她的理智很快就重新回來,畢竟,她早已過了天真的年紀。
??回程途中,謝玄每日都親自來送藥,隻問她傷勢如何,靜靜看她喝藥。她一喝完藥,他便端碗離開,再未說過什麽別的話。
??三日後,客船抵達建康。
??謝玄把葉夕送回槐葉坊,又派人把沈容叫來照顧她,便徑直回了振威營。相龍和孫嶺已在營裏被軟禁了三天。讓吳序把他們押回來時,謝玄還吩咐暗衛去搜查行樂舫。回到司馬署房,吳序即刻向謝玄匯報了搜查結果。
??“謝司馬,找到了。”吳序將兩隻帶絲絛的錦囊放在案上,謝玄拿在手中細看,一隻紅色符囊,裝著從道觀求來的符紙,一隻青色香囊,裝著香料。吳序繼續說道:“符囊搜自孫嶺房中,香囊搜自相龍房中,他們還有很多其它的錦囊,唯獨這兩隻錦囊上的絲絛,極像謝司馬描述的柞蠶絲。”
??謝玄指尖分別托起兩束絲絛,一條紅色,一條青色,絲線根根粗亮。他站起身,從牆櫃上一個盒子裏拎出一根青色絲,這正是在馬有孝屍體指尖上發現的那根。兩相比較,青色香囊上的那束絲絛,與這根絲一模一樣。
??來自燕境的柞蠶絲。
??他雙目一斂,再仔細翻找,香囊絲絛上卻沒有被扯斷的痕跡。
??要麽馬有孝扯斷的絲絛不是來自這一條,要麽就是相龍清理了被扯斷的痕跡。不管怎樣,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指向了相龍,以謝玄的直覺,此人一定有問題。可僅憑一根柞蠶絲絲絛,根本不能證明什麽。香囊絲絛上連被扯斷的痕跡都沒有,甚至都不能證明他去過鍾山跟命案有關。
??謝玄不甘心,偏頭再問:“船上可還有發現?”
??吳序搖頭,“隻有經營相關的賬本、貨單、名冊等物,並無異常,我們已全數搬回,再行檢查。”
??“好。”
??再問起相龍和孫嶺,吳序隻說他們未曾改口,說隻是答應葉匠師幫忙找門路往北邊寄信而已,絕無通敵之舉。“我們查船時,船上那些侍從驚懼之下,亦有憤然之色,說我們冤枉相郎君,還說一定要救他出來。”
??“救他出來?”謝玄蹙眉,“相龍嫌疑甚大,繼續搜證,不可放人。”
??這時,房門外疾步跑來一名軍士,在外行禮道:“稟謝司馬,聖上駕到,已至營外。”
??謝玄一震,忙將所有證物收進牆櫃木盒,迅速整理儀容,疾步出門迎君。
??與謝玄一道的,還有同樣匆忙趕到的振威將軍桓衝,在營門站崗的軍士已經跪了一地。中常侍吳東扶著皇帝司馬弈站在牛車旁,看桓衝帶著振威營所有文武職官伏跪行禮,“臣不知聖駕到來,迎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而皇帝劈頭蓋腦的下一句,讓在場所有人都倍感意外,“振威營不好好戍守京都,誰讓你們在建康城裏胡亂抓人!”
??伏跪未起的謝玄脊背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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