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長三短
很快,外麵傳來“撲通”一聲,應是有人跳進了大江。
??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響亮。
??遠處似乎又有人注意到,“什麽聲音?過去看看!”
??船艙裏迅速滑落一名劫匪,見到被刺倒地正不斷流血的葉夕,他撿起地上麻繩將她雙手匆匆縛住,又將地上布條重新綁住她的嘴。然後迅速翻出底艙,把船板蓋好。
??船艙重新落入一片黑暗。
??葉夕的腦海逐漸昏沉。
??“怎麽回事?有人跳江了?”外麵有人問道。
??劫匪笑道:“咱這不是擔心鴨子被積壓著,死了就不好了。小人就去艙裏看了看,有好幾隻死了,就順手扔進江裏了。”
??“大晚上的看什麽鴨子?”
??“小人跑趟船不容易啊,死鴨子得趕緊扔,不然死得越多,賠得越多啊!”
??“唉,我們也是沒辦法,誰願意大半夜在這兒查船呐。縣令也沒辦法,還不是上頭軍令。早點歇著吧。”
??“是是是,諸位慢走。”
??葉夕還沒提起力氣發出響動,外麵的人聲就已遠去。
??她無力地閉上眼睛,任意識漸漸沉溺在充斥著糞臭的黑暗裏。
??在外麵,一輪圓月高懸在浩瀚的大江上,映照出閃爍魚鱗般的水波。岸邊的蒜山渡口,數十名衙吏正高舉燈籠,依次檢查停泊的船隻,說是要搜人。
??兩名衙吏剛從一艘船上檢查回來,找到遠處另一艘船上的謝玄,“稟謝司馬,船東說是剛扔了幾隻死鴨子,沒發現異常。”
??“謝司馬耳力真好,若不是您說,憑咱們哪注意得到扔死鴨子的水聲,嗬嗬。”
??謝玄點頭,“辛苦了,再看別處吧。”
??衙吏們躬身笑著離開。謝玄歎了口氣,繼續轉身探查身下這艘船,他身旁的寄奴上前一步,低聲說道:“謝郎,那艘運鴨子的船,我總想再去看一眼。”
??“怎麽?”
??寄奴撓撓頭,“白天我問船東從哪裏來的,他說是從錢塘。可那艘船明明是江船,運河窄淺,這種大船跑不了。若他們從錢塘過來,就一定要換船。可我又見艙底鴨糞很厚,不像是剛換完船。可這樣又不對了,這種運雞鴨鵝的船,船東都生怕它們死得多,動作都很快的,沒理由轉船後還在渡口停好幾日……我總覺得那船東說話有矛盾……”
??謝玄猛然直起身,“何不早說?”
??“我總不能說因為鴨糞厚,就要進去搜查……官爺他們都沒說話呢……”其實不怪那些暗衛沒有察覺,這種細微異常,也隻有像寄奴這樣常年跑船的人才察覺得到。
??謝玄拍拍少年的肩膀,“你心思細膩,想得很好。沒關係,以後在我麵前,任何想法都可直說,我去看看。”
??為什麽……在黑暗中,她又聽見了謝玄的聲音……似是虛無縹緲地飄在天外,傳入她的耳中。“你們從錢塘來,要去何處?”
??真是他來了麽……從腹部傳出的劇痛卷走了她的意識,葉夕不知道自己是否又有了幻覺……渾身都沒有力氣了……別人說的話她都聽不清了,但謝玄的聲音還沒離開,“船板打開讓我看看。”
??下麵鴨糞這麽臭,他不會下來仔細看的吧……夜幕昏暗,他能發現底艙還有夾層麽……她想說話,奈何嘴被堵住發不出聲音……她倒在地上,感覺鮮血已經浸濕了半身衣服……葉夕提起最後一絲力氣……微微抬手,敲擊著底層船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長三短,是豫州軍中召集自己人的行軍暗號。
??謝玄提著燈籠,蹙眉下到艙裏,一群鴨子正聚在角落趴著睡覺,底板上果然到處都落滿鴨糞,被人踩出不少深深淺淺的腳印。他還想再仔細看看,但臭氣熏得他實在難以忍受,根本沒法呼吸。他隻好直起身子,把頭露出甲板大口呼吸。
??突然,從船底似乎傳來極輕微的響動。謝玄側耳傾聽,聲音若隱若現,卻能聽出節奏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長三短。
??謝玄渾身一僵,迅速吩咐周圍暗衛,“看住這艘船上所有人!不得放走一個!”然後他提起燈籠,徑直跪在船板上,顧不得滿手鴨糞,撫過每一寸縫隙,細細搜尋起來。
??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麽長,葉夕上麵的船板終於被掀開,落下一片昏黃的光。
??有人持著燈籠落下來,借著燈籠的光,葉夕半睜著眼睛,看到來人的麵容,是謝玄。
??他迅速四顧尋找,很快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她,一瞬間,他臉色巨變,驚懼非常,撲到她的麵前。
??“謝……玄……”她張著幹澀的嘴唇,喃喃出聲。所有恐慌在此刻煙消雲散,可也再沒有力氣撐下去了。她無力地閉上雙眼,重回黑暗。
??這一覺,無夢而悠長。
??當她終於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榻上,腹部仍舊傳來綿綿不斷的痛楚,頭腦昏昏沉沉,渾身滾燙,顯然還在發燒。坐在她手邊的人,是謝玄。
??他怔怔看著她的手,一雙俊美無雙的眉目,此刻卻有些泛紅。
??“你怎麽了?”葉夕仍沒力氣說話。
??謝玄迅速看向她的臉,目光瞬間有了色彩,“你終於醒了。”
??“我睡了很久?”
??“三天。大夫說你失血太多,沒把握你是否能醒……”謝玄聲音微顫,垂眸看她,細細打量著她的神情,想尋找她的態度是否有異。
??而葉夕隻是瞧著他,軟軟說道:“你再晚些找來,我隻怕就醒不過來了。”
??“我審過劫匪,他們嘴硬不開口,唯獨不承認殺你,殺手的刀留了下來,我回去後定會查出幕後主使。”謝玄的話說得斷續,又抬肘輕咳了幾聲。
??“啊對了,阿朝給我寄信了,他沒死!”葉夕想起此事,終於露出笑意。
??謝玄的聲調一顫,“他跟你說了什麽?”
??“說他跟慕容家去秦國了,讓我跟他相聚。”
??“沒別的了?”
??葉夕沉默了,見謝玄盯著自己,想他定在懷疑信的來源。也是,他在查燕人細作,不會放過任何線索。許是他的目光太有壓迫感,幾番猶豫,她終說道:“信是相郎君給我的,阿朝在信裏讓我跟他走。”
??“就這?”
??“真沒別的了,怎麽了?”
??謝玄瞬間鬆了口氣,緊繃的情緒忽而鬆弛下來,“相龍已被押回建康,他應對審問時滴水不漏,單憑你的話還不能坐實他的身份,但我定會找出他的漏洞。”
??葉夕嘟了嘟嘴,“跟你說這些,似乎有點對不起阿朝……”
??他又迅速望來,“你想去找他?”
??“慕容令挺看重他,他應該過得好。我想了好久,覺得現在還是算了,等以後哪天聽到秦國不恨了,再去看他吧。”
??謝玄脫口而出,“別走。”
??“現在不走啊。”
??“以後……也別走……”說罷,他的耳尖迅速泛紅。
??葉夕察覺出他的異樣,“你今日有點奇怪,我一說起阿朝,你就不對勁。”
??謝玄默然半晌,開口道:“因為我……沒帶他回來……”
??葉夕愕然,“你是不是覺得,我又會怪你丟下他?”她歎了口氣,“那時你都受了重傷,也沒辦法。”繼而淡淡一笑,“幸好阿朝還活著。”
??謝玄深吸一口氣,跪坐在臥榻邊,低頭深深望向她。
??三天前,他將她抱在懷裏走出船艙,她渾身浸透鮮血,腰上插著刀,臉色蒼白如紙,身體泛涼,幾無呼吸。看到她昏迷在血泊裏的那一瞬間,他生出無比強烈的愧疚,和無比清晰的欲望。要把她救醒,從此以後,要守在她身邊,絕不讓她離開。
??曾經想讓她信任自己,他百般示好,無奈說謊。如今,看著已經交付信任的她,他如芒在背。曾經的謊言,如一把高懸在頂的刀,隨時會掉下來刺破現實。他知道,要維持過去一句謊言,便要在未來繼續更多謊言。可他顧不得了,想留下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真實。
??管她有沒有什麽兵器圖譜,是不是什麽葉塢傳人,他想留的,隻是個懂得他,理解他的知音人而已。
??腹部的刺痛深入內裏,綿綿不絕。見謝玄望向自己,葉夕的眼角不受控地掉出一顆眼淚,輕哼出聲,“好疼呀。”那時躺在黑暗中,感受著疼痛……漠然罵著有完沒完……那些強盜、匪徒、殺手……有完沒完啊……想著這輩子就要到此為止了……等醒來後,第一眼見到謝玄,之前再疼也不哼一聲的人,突然覺得好委屈,好想在他麵前哼一哼。
??謝玄的心又一絞。本是燦爛的海棠,被狂暴的風雨摧斷枝幹,飄零四方,落在泥裏,仍在盛開。卻還有人要再踩一腳,把她碾碎。為再多繁花擋住風雨,不能為她擋,又有什麽意思呢。
??“葉夕。”
??她軟軟的聲音又冒出來,“嗯?”
??謝玄望著她,遲疑了片刻,腦子一熱,“你喜歡我嗎?”
??葉夕震驚得睜大眼睛,咳嗽了出來,“阿郎在說什麽。”她臉蛋瞬間通紅。
??他俊逸的臉俯上前來,定定說道:“你隻管回答我。”他方才打定主意,若她說喜歡,他便去解決所有麻煩,娶她進門,永遠守在她身邊。若她說不喜歡,他便依然遵守承諾,護她安危,幫她實現心願,但僅此而已,絕不逾矩。話雖說得淡定,他仍不自覺蜷緊手心。
??葉夕的心髒跳得飛快,她不想在他麵前失態,便扯起被子蒙住頭,糯糯說道:“你說話也太跳躍了吧,突然這麽問作甚啊。”
??見她依然躲開,謝玄垂眸,落寞漫上心頭,站起身來,“那我先出去了。”
??被子裏又冒出恨恨的聲音,“不準走啊。”
??謝玄低頭一看,見被子裏伸出纖細的手,扯住他的長袖,不禁莞爾。
??“坐下。”她從被子裏露出一雙眼睛。
??他依言坐下。
??兩人對視,謝玄望她溫柔一笑。
??葉夕臉頰一燙,又蒙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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