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意已決
兩天後,在相郎君的親自邀請下,葉夕帶上了寄奴,跟孫管事一起來到城西碼頭。半年前就是在這裏,她第一次來到了建康城,又與謝玄重逢。後來也是在這裏,跟他一起啟程去豫州。那時的江風還會吹得人寒涼發抖,現下在暮春裏,江風已然暖意融融了。葉夕壓下感慨,跟隨孫管事踏上一艘客船。
??建康城毗鄰大江,上遊至荊州的江陵、武昌,下遊至徐州的京口,建康與大江沿岸城鎮之間都有船運往來。到建康城的客船和貨船都在城西碼頭停靠,這裏常年人頭攢動,十分熱鬧。
??他們上的就是一艘往來於建康和京口之間的客船,兩層船樓,皆是客艙。一百五十多裏的行程要花上三天,在船上歇兩晚。孫管事將他們領到兩間客艙前,說這是為他們定的房間。若有事找他和相郎君,就往前一直走,到船頭的房間就行。
??“那我稍後去問候一聲。”葉夕禮貌應道。
??孫管事恭敬一禮,轉身告別。
??船上客艙裏隻有一張臥榻,一扇窗戶,一進去便覺逼仄,還有股悶悶的臭味。葉夕輕輕皺眉,把隨身包裹放下,叫寄奴也去休息。
??客船啟航,撐開木板窗,便能看見外麵的江水。建康城漸漸在視野裏遠去,眼前隻剩煙波浩渺的江麵,還有兩岸青蔥的樹林。葉夕不知道的是,樹林中正有一隊人徐徐騎行,追隨著這艘船前進。還好船行速度緩慢,以馬的腳力跟上還綽綽有餘。
??為首的領隊人,正是謝玄。
??吳序並轡在旁說道:“我們的人已先行趕赴京口,到時他們會在那裏接應。”
??“好。”謝玄盯著客船應道。
??在暗衛的監視下,謝玄應證了那天葉夕告訴他的消息。當今聖上,果真每隔三五日不等,便會在深夜悄然到訪那艘花船。有時聖上不來,也會派貼身內侍駕牛車過來,接到從花船下來的一個人,趁夜來到建康宮西側一道小門,由內侍領入宮中。天明之後,牛車再悄然從小門出宮,把人送回花船。
??平時那艘花船接待的客人皆為士族子弟,其中不乏世代簪纓的高門。以前謝玄不喜尋歡作樂,所以不知道,這艘叫行樂舫的花船在子弟之間還小有名氣。謝玄叫上許久未見的士族好友出來相聚,讓他們推薦地方,果然就有人推薦了行樂舫。他說這裏未曾去過,欣然應允,倒叫其他人吃了一驚。
??他本計劃讓暗衛扮做隨從上船暗中探查。誰知那天一上船,他便撞見桓濟騷擾葉夕。一看到那雙手緊摟著葉夕的腰,謝玄頓時火冒三丈,管他是桓公的兒子還是孫子,他隻想立馬把桓濟扔進水裏,而他確實也這般做了出來。
??更令人驚訝的是,暗衛隨後查明,深夜應召入宮的並非這裏的頭牌玉娘子,也不是其他嬌娘,而是一位被船上仆從尊稱為相郎君的人。謝玄想到葉夕所說的相龍,立刻派人去查他的身份,此人戶籍上寫著籍貫徐州晉陵郡丹徒縣京口裏,也就是世人所說的京口城。身旁那些行樂舫的常客,也隻知道相龍很有錢,是來建康城做生意的。
??“今日跟葉夕他們上船的,除了孫嶺,還有相龍。之前我們潛到船上調查,孫嶺負責行樂舫一應雜事,每日都會朝相龍匯報,所以,這個相龍應是行樂舫的主人。”吳序在旁匯報完畢。
??孫嶺,就是孫管事的本名。暗衛日夜盯梢,早知孫嶺在兩日前去找了葉夕,而他昨日又預定了這艘去京口的客船艙房。今日一早,孫嶺帶著葉夕二人上了客船。為免驚擾他們,吳序打算帶人一路騎行跟梢,隻讓兩名暗衛扮成百姓,登船監視,如有異常,則燃火為信。令他意外的是,謝司馬竟然要親自帶隊。
??謝玄緩緩點頭,“盯緊他們,隨時應變。”不管怎樣,行樂舫同時跟聖上和葉夕都扯上了關係,他必須慎之又慎。
??當葉夕來到船頭房間,她才發現原來這間艙室竟然大得多,除了臥榻,窗邊還設有茶案香爐。相郎君還邀她一起對窗飲茶看江景。
??“聽孫管事說,相郎君是去京口探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葉夕決定隨便跟大美人聊聊天。
??“是啊。”相龍微笑點頭。
??“真好。”葉夕托著腮,望向窗外,話語裏不自覺流露出了一絲羨慕。
??“葉匠師是哪裏人?”相龍問道。
??見葉夕一愣,相龍又笑著說道:“我見葉匠師經常親自奔忙,何不找幾天休息休息,回家探親。”
??“我親戚就隻有阿利一個人,他沐休時就過來找我吃飯,沒什麽好探的。”葉夕淡淡一笑,端起茶盞啜飲。
??“是嗎?”相龍想了想,“我之前還好奇,為何葉匠師身為女子,卻孤身在建康城裏開店做營生。”他又笑起來,“這話有些冒犯,便不曾開口問過。”
??“沒事,因為家裏人都死在戰亂裏了。”葉夕搖頭輕笑,簡單應道。
??“抱歉……”相龍蹙起眉頭,“我想起來了,孫管事之前問過葉匠師,你是南下僑民。北方戰亂,僑民南下時流離失散的有很多。沒有見到最後一麵,便不能肯定是去世了呀。”相龍挺直脊背,望著葉夕緩緩說道:“葉匠師仔細想想,你的親人會不會還有人活著,隻是失散了?”
??葉夕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她親眼目睹了葉塢被屠的現場,屍骸遍地,除了常利,再沒發現別的幸存者。剩下的……她心裏突然一激靈,她確實,沒有見到葉朝最後一麵。
??但是謝玄沒有理由騙她呀。那天早上在壽陽北城門看到他們,謝玄、孫無終,和他們帶的人都渾身血跡斑斑,難以行走,一眼便能看出拚殺之慘烈。葉朝不會武藝死於刀劍之下,他們要是能救,就應該會把葉朝救出來了,他們也是自身難保。
??葉夕歎了口氣,黯然搖頭,“都去世了。”
??“真的嗎?”相龍端起茶壺,給葉夕飲空的茶盞裏續水,“葉匠師可曾想過,若有親人無奈留在北疆,你可願北上跟他們相聚?”
??葉夕終於品出對方話語裏的怪異,她猛然望向相龍,目露警惕。
??看著葉夕渾身上下都冒著防備之意,相龍溫和一笑,“我隨便一說,葉匠師莫要介意。”
??葉夕仍站了起來,“跟相郎君也說了半天話,我先回去休息。”
??相龍也站起身,“葉匠師早些歇息。不過也可再仔細回想回想,親人是否還有可能尚在人間,畢竟與親人團聚,乃是大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蠟封的竹筒,遞給葉夕,“葉匠師回房之後可抽空一看,之後若想找我,在下隨時恭候,隨時。”
??葉夕遲疑地接過竹筒,開口的一頭被蠟封死,看來回去得用匕首撬開,“好。”她收起竹筒,朝相龍執禮告辭。
??回到艙房,葉夕立馬從靴中拿出匕首,將竹筒上的蠟封撬開,從裏麵倒出一張卷著的字條,她展開一看,震驚轟然衝頂,心髒頓時跳如擂鼓!
??——阿姊我現在跟慕容家在秦國,給你信的是我托付的人,你跟他們走,他們會帶你來跟我團聚。
??這狀如狗爬的字,再無可能是別人寫的了。她以前曾經嫌棄過千萬遍,卻未想到,卻在最近看到的這兩次,會瞬間淚如泉湧。
??“阿朝……還活著……”葉夕難以置信,慕容家……慕容令把阿朝帶回去了?謝玄不是說阿朝沒躲過刀劍嗎?難道慕容令又找到了阿朝,其實他還沒死?想到這裏,葉夕大大鬆了口氣,若是這樣再好不過。慕容令說阿朝是他嫡親弟弟,那她便不必擔心阿朝過得不好了。
??是了,謝玄說慕容垂跟燕帝鬧翻,舉家奔逃到秦國去了,所以阿朝現下也跟他們去了秦國……想到這裏,葉夕心裏又一陣憤懣,因為秦相王猛的一句話,秦將王鑒帶著秦兵對葉塢舉起了屠刀,秦人!她怎可能去秦國啊!
??葉夕捏緊字條,深吸了幾口氣,強行平靜湧動的心緒。阿朝能跟至親團聚,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歸處,他不知道葉塢被屠是秦人做的,如此,就讓他安心和慕容垂父子留在秦國吧。而她自己……她自己……她真的很想再見阿朝一麵,但是……她此生已無法與秦國和睦相處了,就算別的秦人無辜,但現在她隻要一聽秦這個字,就會心生恨意。
??罷了……葉夕遲疑了許久許久,終究深深一歎,決定與阿朝回信一封,說她決意留在晉國,教他安心,隻要他過得好,她便心滿意足了。
??這艙房裏沒有筆墨,她待會去找相郎君借用筆墨來寫信。
??等等!相郎君為何會有阿朝的信?
??方才葉夕太過震驚,以至於現在才反應過來,相郎君拿得到阿朝的信,是因為他跟慕容家派來的人有接觸,所以……他是燕人埋在建康的細作!
??又一波震驚直衝頭頂,葉夕眼前回想起近期經曆的一幕又一幕。馬有孝手中的絲絛……孩子胸口如風箱撕扯般的喘鳴……謝玄說如果有人要她離開,不要相信……她見過燕人的囚禁與追殺,也見過燕人細作在後湖觀的所作所為……燕人,也不可輕易相信。
??葉夕更堅定了方才的決定。她將字條收在懷裏,再次出門去找相龍。
??聽完葉夕說的決意,相龍很是詫異,“葉匠師竟然不願跟阿弟團聚?”
??“此事說來話長,還請相郎君借我筆墨,我與阿朝回信一封。”葉夕禮貌應道。
??相龍難以置信,急忙追問:“葉匠師再不考慮了?”
??葉夕頓了頓,仍是說道:“我意已決。”
??相龍微微斂目,輕籲了一口氣,“如此,我去取筆墨,請葉匠師稍等。”他轉身走向房裏,輕輕搖頭。
??“相郎君。”葉夕又開口道:“若你們找我是為帶我回秦國的話,現下我已有了決定,我到京口之後,便會坐船回建康。”
??相龍回身莞爾一笑,“想必葉匠師已經猜到我的身份,雖然我等另有目的,但做生意也是真心誠意,既然葉匠師打算留在晉國,又何妨多賺些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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