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下不為例
桓徽靜靜看著對麵,葉夕畫完一張圖,寫完注釋,便從旁邊地上的一疊紙裏抽出一張,又興致勃勃地畫起來。方才她聽到葉夕提起謝玄的名字,便知道自己賭贏了。
??今晚她對葉夕說的這些話裏,不甘心是真的,想離開是真的,有去處是真的,最後順手做一件事也是真的,隻不過桓徽要幫的並不是葉夕,而是桓氏。
??她早就從郗超手裏看過這半本手劄,因為她與葉夕的相識,本就來源於郗超的提議。否則,一個在桓氏軍營裏長大的女兒,何至於主動去跟一個流民結交。從頭到尾,她為的隻是拿到複原的手劄罷了。
??本來她的計劃是與葉夕親近之後,待她自己複原了手劄,找機會謄抄一份。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家裏長輩突然把她的婚事給定下來了。桓徽是極有主意的人,那個人在她心裏住了那麽多年,她怎願意嫁給別人呢。
??她不想就此認命,至少當麵問他一句,才好甘心吧。臨走前,再把手劄一事有頭有尾地了結,才是她桓徽的行事風格。
??今日來之前,是她主動找到郗超,說她想到了一個辦法,要拿這半本手劄用用。郗超想了想,說謝玄隻拿到了後半本,這前半本被你拿到也好。隻要兵器圖譜都拿到手,葉夕便不能再留了。
??桓徽還有些詫異,“諸冶監一直不能複製山河劍的鐵材,為何不留著她?”
??誰知郗超搖頭,在桌案上斟起茶來,“馬有孝之前問過那個常利,山河劍鐵材到底是何物,他們為何複製不出來。常利告訴他,說是他們老塢主嚐試改進的一種鋼材,冶煉時試過無數次生熟鐵和木炭配比,隻碰巧出了這麽一次,再想複製一次,卻再也做不到了。葉塢主想繼續總結改進,還沒來得及,那幫秦人就找上了葉塢。連老塢主本人都做不到,其他人就別妄想了。”
??桓徽接過茶盞,若有所思,“看來想要複製山河劍鐵材,並非朝夕之功。”
??“沒必要指望這個了。”郗超放下茶壺,一雙狐狸眼裏盡是冷漠,“葉朝在慕容垂身邊,留著葉夕終究是個憂患。這次細作帶不走她,下次他們又派人來呢?她若知道葉朝還活著,自己想走呢?之前她都傷成那樣,還要自個回潁川找葉朝。”他嘖嘖搖頭,“防不勝防。”
??“你想……殺了她?”桓徽眯起眼睛,“一個流民殺就殺了,本無所謂。可現在有些麻煩,你知道麽,謝玄對她極上心。”
??“什麽?”郗超格外驚訝,又格外有興趣,“是麽?”
??“我親眼所見,淮水岸邊,謝玄為了救她,寧可把後背朝向秦兵,他們背後就是秦兵的箭雨。就算再想要葉塢的東西,也不至於搭上自己性命吧。”桓徽抱起雙臂嗤笑,“他很喜歡她,你要是殺了葉夕,謝玄那邊可不好糊弄,到時若被他知道,定要找你的麻煩。這人又聰明,又不好掌控。”
??郗超聽得更樂了,“那你還不趕緊嫁進謝家看著他。”
??桓徽翻了個白眼,“我嫁進謝家還能有什麽好結果,他又不喜歡我。我知道伯父欣賞人才想拉攏他,但唯獨婚姻一事,我還想遵從本心,再試一試。”
??“你要去找他了?”郗超笑著瞧向她。這句話裏的他,他倆都心知肚明是誰。畢竟郗超知道桓徽和那人從小一起長大,桓徽對那人的態度不同,他早就看出來了。
??“嘉賓兄就別管我了,你若想動手,先想想如何把手擦幹淨吧。”桓徽挑眉。
??郗超悠然品茶,“我從沒想過親自動手,借刀殺人罷了。”
??“借誰的刀?”桓徽倒有點好奇。
??“這你就不用管嘍,安心去追尋你的本心吧。”郗超燦爛一笑。
??這包五石散的分量是平常人服用的兩三倍,後勁果然很大。窗外都要天亮了,葉夕仍然勁頭十足。桓徽倒是有些困了,畢竟她隻用麵前的這杯水,輕輕濡濕了嘴唇而已。
??桓氏一門,從伯父到父親,還有她幾個嫡親兄長全都鍾愛五石散,所以桓徽自然知道五石散的效用。尤其近些年,不知被誰改過配方,服下一定量後便生幻覺,如登極樂。改過配方的五石散賣得更貴了,卻更被世家子弟競相追捧,用以助興。她不知道葉夕服下五石散後會產生什麽幻覺,但有把握的是,一定會看見內心深處想見的情景。所以她想試試,這時讓葉夕複原圖紙行不行,也算是倉促之下的辦法。
??要葉夕複原的圖紙,就差最後一張了。再困也得撐著,桓徽打了個哈欠,重新打起精神。
??“好了!”葉夕擱下筆,舉起圖紙吹了吹墨跡,放到案上一疊圖紙的最上麵。
??桓徽鬆了口氣,微微笑起來,“辛苦了。”她把筆墨都收拾起來,放回原處,見圖紙上墨跡漸幹,便將圖紙卷成一卷,站起身來,“外麵天都亮了,你早些休息。”
??“你要走了嗎?”葉夕抓住桓徽的衣袖,眼眸盈著愁緒望來,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
??桓徽歎了口氣,躬身耐心說道:“我還有事呀。”
??葉夕咬著嘴唇,最終放開了手,“那你再來找我。”
??“好。”桓徽把葉夕的手推開,走向門外。
??葉夕坐在案邊揉著額角,看著案上的點心懵懂說道:“誒?阿徽何時走的,這些點心也忘記叫她帶走了。”她又歎了口氣,“希望她得償所願吧。”
??桓徽停住腳步,回頭看著又趴在案上的葉夕,輕輕說道:“保重。”隨即她抓緊圖紙,推門而出。
??葉夕趴在案上睡著了,等一夜極致的興奮和愉悅過去,她仿佛掏空了全身的力氣,覺得額頭炸裂般的疼痛,隻得無力地趴在案上,昏昏睡去。等她醒來,已是午後。頭腦昏昏沉沉,昨夜的記憶隻剩斷續。
??案上擺著半盤點心,還有半本手劄,其它並無異常。她想起來,昨日桓徽拿著這半本手劄來找自己,後來……還一起服了五石散……再後來……她怎麽就看到了謝玄,還給他複原圖譜解答問題,跟他的對話如此真實……也不知桓徽何時離開的……
??到底是把桓徽看成了謝玄,還是謝玄出現在了她的夢裏,葉夕分不清楚。現在想來,謝玄怎可能半夜出現在這裏,隻怕是服用五石散之後的幻覺……這五石散的作用也太強了……
??難道在內心深處,想謝玄已經想到這種地步了麽……太可怕了!
??葉夕揉了揉昏沉的額頭,暗暗告誡自己,僅此一次,下不為例。然後她起身去打水洗漱,讓腦子徹底清明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裏,果然如同謝玄應承的那樣,沒過幾天,孫無終拿來了鐵器私營的批文,上麵蓋有玉璽朱批,寫著尚書台令。葉夕看得十分滿意,這東西的最大用處,便是能拿到礦山去直接買礦石,畢竟在晉國,礦山都在官府管轄下,隻供應官營冶煉場。民間雖也有鐵器商人,卻隻能先從官營冶煉場購買鐵器,再行買賣。
??收下批文的同時,葉夕把後半本手劄的複原圖全數交給了孫無終。明明隻是轉交了一遝不輕不重的紙張,她卻感覺像交出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心裏頓時空蕩蕩的。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之前她也想過,若這些圖譜永遠隻是紙上的圖,那它們其實毫無價值。隻有真正變成實物,登上戰場,才算是物盡其用。可這樣一來,它們又被人賦予了許多本不屬於它們的東西。戰力、勝負、生死,無數條性命都被它們所主宰。可它們明明就隻是一堆圖紙而已啊。
??算了,這些事太複雜,葉夕想不透徹。既然做出了選擇,再想也無益。
??壓下千轉百回的心緒,葉夕想了想,隻對孫無終說道:“葉氏曆代先祖花費了許多精力和心血的東西,你們好好用吧。”
??“這是自然。”孫無終雙手捧著圖譜,躬身致禮。
??孫無終前腳剛走不久,槐葉坊又迎來一個熟悉的客人。
??孫管事笑嗬嗬地讓寄奴叫來葉夕,說有一筆大生意想交給槐葉坊做。
??葉夕一聽就來了興致,“什麽大生意?”之前,相郎君那十金的酬勞付得很爽快,使她對這位顧客的信譽十分欣賞。
??孫管事又說:“實不相瞞,相郎君對槐葉坊的手藝十分滿意。最近京口那邊有友人來信,說新開了營生,提到想新定製一批銅鏡,相郎君便推薦了槐葉坊,友人回信說很感興趣,隻是一批銅鏡也不便宜,為了慎重,還是想先見坊主一麵。”
??“京口?在哪兒?”
??孫管事解釋道:“在建康城西碼頭坐船,沿大江順流而下走一百多裏,就到京口城了。”
??葉夕有些遲疑,沒有立刻答應。
??孫管事笑嗬嗬地補充道:“做生意嘛,東奔西跑是常事。坊主不急,想想再告知我也無妨。隻是需要盡快,若槐葉坊不願做,再找別人就是。”
??以前在葉塢時,葉夕也常帶隊出門送貨,她對東奔西跑倒是無所謂。以前有客商想見識匠師手藝,要麽登門拜訪,要麽派車把匠師接走。如今她所在的已不是傳說中的葉塢,而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自己跑就自己跑吧,帶上寄奴他們就是。
??孫管事正待出門,葉夕叫住他道:“孫管事,何時啟程啊?”
??對方笑得更深了,“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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