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唯一知己
葉夕走進裏屋倒了一盞清水,放到桌案上,便又接著拿起銅鏡,跪在磨鏡台前開始幹活。謝玄手捧陶盞,倚在她麵前的桌案邊,將她細細打量。
??她專注地盯著手中銅鏡,低垂眼睫,衣袖用繩子高挽起來,露出纖細的小臂,雙手指尖輕輕按壓著鏡背,推動銅鏡來回摩擦。片刻後,她翻過鏡麵來看,整套動作熟練而輕巧。
??謝玄邊喝水邊看,卻聽葉夕低頭喃喃自語:“有人在旁邊看著做事,好不自在。”
??他抬袖又咳了幾聲。葉夕動作一停,忙抬頭望向他,見謝玄咳完又忍住,便起身走到他麵前蹲下,“你不舒服?別忍著咳嗽,沒關係。”
??謝玄看了她一眼,又偏頭咳了幾聲,這才轉頭望向葉夕,“最近接手府裏軍務,要補看的文書太多,熬了幾次夜,有些累。”
??她蹙起眉頭,“慢慢看就是,睡覺才是大事。”
??他莞爾笑開,“你說得對,睡覺才是大事。”
??葉夕突然覺得不對勁,謝玄離她太近了。他的香氣,他的目光,都仿佛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太近了。她趕緊站起來,重新坐回磨鏡台邊幹活。
??謝玄突然走到她對麵跪下,湊近銅鏡,“我能試試麽?”
??她猶豫了片刻,看他興致盎然,便鬆開手,“那你試試,跟磨刃也差不多。”
??謝玄一喜,挽起袖子,伸手抓住鏡鈕,正要往前推。她突然呼道:“等等!”
??他目露疑惑,“怎麽了?”
??葉夕抬起手,思索了瞬息發現不好形容,終是俯身掰開他的手,“不能壓著鏡鈕。”他的手指很長,有明顯的關節,涼涼的。她的心跳變快了。
??謝玄不解,“我記得小時候去葉塢,見你們製鏡匠師都這般磨鏡。”
??葉夕搖頭,“透光鏡不一樣,鏡麵中央不可受力。左手。”他依言伸出左手,她牽起他的雙手,將他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放在鏡背兩側邊緣,又在他手背上輕輕按壓,“這般力度便可。”說罷,她抬手離開。
??輕鬆自然的語氣背後,是她狂亂跳動的心緒。
??她指腹的粗繭按在手背,劃過又離開,在謝玄皮膚上劃過一陣溫熱的癢意。他輕輕“嗯”了一聲,開始磨製起來。
??銅鏡來回摩擦,“沙沙”聲回蕩在寂靜的室內。他看著銅鏡,她看著他的手。
??如此,許久。
??“讓我看看。”葉夕突然出聲。
??謝玄依言停下。葉夕拿起銅鏡擦淨,伸到窗邊接住陽光,牆上落下一片光影,依稀可見鏡背的仙人像,卻還是模糊。
??她眸色失落了一瞬,把銅鏡放到案上,“還得再試。”
??“你平時怎麽吃飯?”謝玄突然問道。
??“阿利一會兒給我送吃的。”
??他微蹙眉頭,又問道:“這得一個個試到何時?”
??“不知道。”
??但是,長時間抬手臂用力會很累,謝玄問得不忍,“太累了吧,有更好的法子麽?”
??“沒有。”她又展顏笑開,眼裏閃過純粹快樂的光彩,“沒關係,也不光是為了幫阿利,其實我自己也很想做出來,透光鏡很有趣。”
??“哪裏有趣?”
??“其實透光鏡映出的不是鏡背圖案。”她眉眼一彎,把銅鏡拿在掌心,手指來回撫摸著鏡麵,“是鏡麵,看起來光滑的鏡麵,實際上有極微小的凹凸,比發絲還要不易察覺。”看到謝玄驚訝的表情,她更加興致勃勃講起來,“鏡麵的凹凸形狀,取決於鏡背圖案。”
??此刻的她卸下了所有防備,露出最簡單真實的模樣。謝玄盡數看在眼裏,忽然心情也莫名快樂了一些,他拿過銅鏡,來回翻看審視,“根本看不出來凹凸。”看了片刻,他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不能按壓鏡麵中央,若按中間,極容易把凹凸磨平。但你還得把鏡麵磨光滑,所以隻能按壓在邊緣磨鏡。又要磨光,又要避免磨平凹凸,力度很不好掌控。”
??“答對了!”葉夕明媚地笑起來,“你快再猜,凹凸是怎樣做出來的。”
??謝玄又拿起銅鏡仔細看起來,“銅鏡邊緣厚,中間薄,背後圖案雕刻得很深,是不是與此相關?我畢竟是外行……猜不出來。”
??葉夕得意起來,指著銅鏡背麵說道:“銅水在陶範裏凝固時會縮小,鏡體薄處冷得快,厚處冷得慢。冷得越慢,縮得便越多。等銅鏡完全凝固,鏡麵就會根據背後紋理薄厚不同,產生凹凸。”
??“原來如此!”謝玄驚訝出聲,“再映日光,鏡麵凹凸便會映出明暗的光影。因為凹凸圖案跟鏡背圖案一致,所以看來就像映出鏡背圖案一樣!幻光鏡並不是什麽神鏡,而是極具巧思的鑄造工藝!”
??“其實在匠師口中,它叫透光鏡。如何把凹凸磨到最準確的程度,是最難的一步。”葉夕笑彎了眼睛,“難,但是有趣!”
??謝玄看著坐在窗邊的她,披著陽光,整個人都像在散發光芒。她就天生該在一個沒有後顧之憂的世界裏,沉浸在她喜歡的事裏,而不是被殺戮和血腥黯淡了光彩,“葉夕,你是不是覺得,偏廂車、神鋒弩跟透光鏡一樣,都是極具巧思的工藝罷了。”
??“自然是啊。”
??他目露悵惘,搖頭感歎得發自肺腑,“是世人非要把它們劃分為賞玩之物,或是殺人利器……鑄造工藝博大精深,值得潛心鑽研,可惜世道不允,不得不你爭我奪。”
??仿佛被戳中心底最深處,葉夕僵住笑意,倏爾抬眸望向他。她意識過來自己的失態,抬眸望向窗外,吸了吸鼻子,頓了半晌,才又輕聲說道:“你好煩。”
??謝玄無語,“我又說錯了麽?”
??“不是。”她咬住下唇又鬆開,“你總是說得對。”
??他正待要說話,卻聽她咬牙又說:“你快點走。”
??謝玄更無語了,“我說對了你為何還生氣?你怎麽這樣?”
??葉夕脫口而出,“你再待下去我就要……”她猛然打住。
??“就要怎樣?”
??“光找我說話,耽誤我做事。”她站起來走到謝玄身邊,用力把他拉起身,又拉著他的衣袖往外推,“快走。”
??“我不說話就是。”
??“不行。”
??“啊啊啊……疼……”謝玄一個踉蹌,彎腰捂住心口,眉頭蹙起。
??葉夕忙鬆開手,“你不舒服?”
??“嗯。讓我休息片刻,我不說話了。”他的聲音還有一絲絲委屈。
??“你……”葉夕又疑惑起來,“你今日怎這般嬌氣,不是咳就是疼。”那個重傷也麵不改色,忍傷痛忍得毫無異樣的男人去哪裏了。她又開口,“你不是要看很多文書麽?”
??“所以我隻能今日偷了半日過來。”
??“既然這麽忙,就莫耽誤時間了。”
??“我想休息,來你這裏什麽都不用想,我總不好又出城釣魚去。”謝玄淺淺一笑,又認真說起來,“我是東家,何時來何時走你不能幹預,以後在屋裏得為我設個休憩專座,要靠窗,能看見小江景色,還得有個憑幾可以靠。”
??“是不是再擺個香爐燃香,冬日墊毛毯,夏日扇扇子。”
??他點頭,“有的話是最好。”
??她嫌棄,“快醒醒,夢裏什麽都有。”
??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
??“想來是阿利。”葉夕跟謝玄說了一聲,便轉身去開門。
??果然是常利站在門外,除了帶來新鏡胚,還帶了好吃的。葉夕告訴他之前的鏡胚都失敗了,又鼓勵他不要泄氣。兩人聊了半晌,葉夕又提了些鏡模的改進建議,常利才告辭離開,去準備下批鏡胚。
??待葉夕拎著一袋鏡胚回到裏屋,才發現謝玄盤腿坐在桌案邊,單手撐著額頭,閉著眼睛,應是睡著了。
??她蹲在他旁邊,久久看著他。如果這個人,不是為葉塢秘藏而出現在她的世界裏,該有多好。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像他一樣聊得投契了呀。天知道方才她有多想撲到他身上,喊出聲原來在葉塢之外,也有人懂我。她生生忍住了。可他再待下去,她就要忍不住……好喜歡他了。
??葉夕歎了一口氣,起身繼續去磨鏡。
??後來謝玄睡醒之後,果然再沒多說話,隻是在一旁安靜地看。而他果然是忙碌的,自從那天下午來過之後,之後好幾日都未再出現了。
??轉眼就到太後壽辰當日,葉夕已經失敗了三十八次。
??窗外日光漸盛,已到下午。連常利都坐到了磨鏡台對麵,緊張地看著她手中動作。
??其實她離成功近了很多,上一麵銅鏡都能映出仙人影像了,隻是麵容模糊。葉夕仍然搖頭,“太後若見到仙人的臉糊了,心裏八成不痛快。”
??常利都坐不安穩了,“少塢主啊……壽宴就要開始了,若實在不成,在前麵幾麵銅鏡裏選一個差不多的也行吧……”
??葉夕手中動作未停,“不急,等我手裏這麵磨完。”
??常利隻得再坐好。
??但這麵銅鏡能不能成功,葉夕還是沒把握。她隻能不斷總結改進之前的經驗。抱著不嚐試到最後一刻便不甘心,不拿出最好的作品便會遺憾的心情,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手上動作保持著穩定。
??這半個時辰,常利如坐針氈,隻覺得時間怎過得如此漫長。
??終於,葉夕停下了手中動作,把銅鏡擦淨,放到窗邊接住陽光。常利連忙回望。
??終於!牆上出現了清晰無比的仙人像!隨著葉夕晃動銅鏡,光影中的仙人衣袂飄動,祥雲蕩漾,活脫脫一幅仙人飛天圖!
??常利揮起雙拳,激動地連話都說不順了,“太、太好了!”
??葉夕彎眼欣賞著這幻夢般的光影,太美了!巨大的滿足感直衝頭頂,通體舒泰,難以言說,此刻景象值得一輩子都刻在腦海裏!
??“少塢主,那、那我就趕緊送去?少府監還在宮門口等我呢。”常利不得不打斷正沉醉欣賞著的葉夕。
??“啊,好。”她回過神,將銅鏡遞給常利。
??他用布小心裹好,裝進早已備好的木盒,給葉夕行了一個大禮,然後抱著木盒飛也似地跑走了。
??屋裏重新回歸寂靜。
??窗外夕陽光灑在小江水麵上,花船上漸漸熱鬧起來。
??一旦放鬆下來,葉夕手臂裏的酸麻突然放大了無數倍,如針刺一般延綿不絕,就算不停揉搓,也還是酸累,教她舉起手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她幹脆躺到榻上,盯著牆麵,回味方才那幕曠世絕倫的仙人飛天圖。
??好美。累也值了。這種滿足隻有她自己懂。
??想著想著,葉夕腦中莫名冒出一個念頭,不禁微笑起來,如果告訴謝玄,他應該……也能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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