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人情分人
“讓我好好想想……”聽完常利的話，葉夕閉上眼睛揉著額角，努力回想起在葉塢學過的製鏡之法……如夢似幻，映出光芒……她突然睜開眼睛，“等等，你說的幻光鏡……就是透光鏡吧！”
??常利一愣，然後回過神來，連連點頭，“是是是！今日一直聽他們說幻光鏡幻光鏡，我就順口這般說了，沒改過來。”
??方才常利在情急之下說得顛三倒四，葉夕也一時沒反應過來。現下明白是透光鏡，她稍鬆了口氣，讓常利先回去，明日再隨他進宮確認。
??宮人口中傳得神奇的幻光鏡，其實被製鏡匠師稱為“透光鏡”。因為映照日光時能把鏡背圖案映在牆上，看起來就像鏡背透光。她曾聽葉塢匠師說過，曾有富商仰慕神鏡輝光，找到葉塢請匠師製作神鏡等等軼事，也曾看老匠師磨過透光鏡。不過到底該如何重製，還得明日看過再做打算。
??第二日一早，葉夕穿上常利拿來的衣衫，自稱是諸冶監小吏，跟他一起進了建康宮。跟隨引路的內侍，穿過重重宮牆廊道，他們一路來到太後寢宮。
??以他們的小吏身份自然見不到太後聖駕，在一間宮院偏房裏等待了片刻，有侍婢捧來一個木盒，打開放到了他們麵前。裏麵盛的正是那麵銅鏡。
??葉夕捧著一方手帕，拿起銅鏡。
??銅鏡隻有掌心大小，已有些年頭了，依然被主人打磨得很光滑，還能映照人影。她的指尖細細摩挲過鏡麵，又將其放在日光下照射，牆上果然映出與鏡背圖案相似的蟠龍夔鳳。她拿出矩尺，記下各種尺寸，又掂在手中感受了一番重量，逐漸心下了然，將銅鏡放回木盒中。
??果真是透光鏡。
??“少……阿夕，這就看完啦？”常利探頭問道。
??葉夕點頭，“嗯，你再看看，待會我與你詳說。”
??過了許久，他們兩人都分別審看完畢，侍婢收起銅鏡，仍由內侍帶他們出宮。走在路上，常利忍不住低聲問道：“這怎麽做啊？”
??“透光鏡的製作道理……咱們在學堂裏就學過吧？”葉夕小聲回答道。
??“那麽難，我早就還給先生了……”
??葉夕搖搖頭，又說道：“關鍵還在打磨功夫上，磨許多麵鏡子都不一定能成一麵，得碰運氣。八天內能否做出來真不好說，除非數量足夠多。既然他們推你來製鏡，你就得硬氣點告訴少府監，需要人手讓你調配。這事本該是誰做來著？”
??“中尚署……他們負責宮中的器玩飾物……”
??“對，那你就說，讓中尚署最好的工匠來幫你。”
??常利麵露難色，“可他們一開始就推給我了，現下還會幫我麽？”
??“你就說，到時若製鏡成功，太後有賞，功勞都是大家的，你絕不居功。若失敗了，責任都是你的，對各位絕口不提。這麽說了，他們會答應幫你。”
??常利眸中閃出欽佩之色，“好！”
??“透光鏡形製特殊，我今日回去便畫尺寸圖給你，銅鏡邊緣的厚度一定要注意。銅錫鉛配比我也寫下來給你帶回去。記住，鏡模尺寸和銅水配比千萬不能出錯。”葉夕一邊走著一邊告訴常利，他應該讓中尚署做些什麽，有哪些步驟，最後她說道：“三日後，必須鑄出十麵鏡胚給我，磨鏡這步最精細，交給我。”
??常利邊聽邊點頭，認真記下。
??不知不覺，他們已走到一條長長的回廊裏。葉夕第一次進宮，根本不知道東南西北，隻管跟著前方領路的內侍走著。突然，內侍停下腳步，回頭示意他們趕緊跪下，“皇上下朝來給太後請安了，跪下伏地，莫要說話。”
??前方不遠處就是回廊拐角，正迎麵走來四五人。走在最前的年輕人峨冠博帶，麵容蒼白，緩緩踱步。想必就是皇帝，葉夕和常利學著內侍跪地俯身，等待他們從麵前走過。
??方才驚鴻一睹之下，葉夕總覺得這皇帝有些眼熟，可她總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想了片刻，她又覺得好笑，這分明是第一次見晉國皇帝，怎麽可能以前見過。
??沒想到，皇帝在他們麵前停下了腳步。
??“他們是何人，以前似乎未見過？”皇帝在問身邊的內侍。
??回答的內侍年紀頗大，“回陛下的話，聽說太後想重製神鏡，在壽辰之日目睹仙人飛天，今日少府便派人來查看那麵神鏡。”
??皇帝嗤笑一聲，“少府要是有這本事，不早就製出神鏡來了麽？”
??內侍恭敬附和，“陛下說得極是。”
??隨後，皇帝邁開腳步，繼續往前，他身後一幫侍從也跟上遠去。
??“起來吧。”他們身旁那位領路的內侍站起身。
??葉夕和常利這才站起身來。她轉頭回望，那群人已走遠了，四五名內侍擋在後麵，早已看不清皇帝的身影。
??三日後，常利按照葉夕吩咐，帶來十麵仙人飛天鏡的鏡胚，還順便帶了許多好吃的點心。她不禁笑起來，看來兩人小時候的默契還在。
??葉夕拿起鏡胚反複檢查，中尚署裏的不愧是禦用工匠，鑄好的鏡胚尚還粗糙灰黑，但依然能看得出來鏡背圖案的雍容精致，她看得頗為滿意，“當年我聽老工匠說，透光鏡鏡麵要磨薄，但不能太薄，著實不好拿捏，我隻能叫你們多準備些鏡胚，好多次嚐試。”
??常利連連點頭。
??“你回去接著準備下批鏡胚，抓緊時間，明日送來給我。”
??“好。”常利隨即告辭離開。
??把他送走後，葉夕將鏡胚拿到備好的磨鏡台上，撒上一些水，細細研磨起來。銅鏡不大，但要磨光滑也得一個時辰。
??終於，完工的銅鏡如同白銀般璀璨耀目，她拿起銅鏡伸到窗邊接住日光，轉動鏡麵，牆上卻隻出現一團模糊的白光。
??失敗了。
??葉夕搖搖頭，放下銅鏡，繼續拿起下一麵開始打磨。
??如此，反複打磨了四麵銅鏡，葉夕都沒顧上吃飯，天色已然轉黑。一連幾次的失敗反倒激起她越發旺盛的好勝心，她挽起袖子，點亮燭台，繼續打磨銅鏡。
??透光鏡能映出鏡背圖案，是源於一種極精巧的機關。要想完美實現出來，必須在銅鏡厚度上做文章。越難完成的事情，她心底越憋著一股勁，非要把它做到，為此不睡覺不吃飯都可以。
??不過，肉體凡胎畢竟不是鐵打的。等她連續失敗七次之後，手臂已然酸麻。葉夕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晚，明日再繼續。
??填飽肚子，洗漱完畢，已然明月當空，過了子時。她來到窗邊吹熄了蠟燭，正準備上榻睡覺，轉頭時她卻發現，窗外河堤邊又出現了上次看到的一老一少。
??兩人依然走得小心翼翼，借著旁邊花船映在他們身上的燈火光影，葉夕再次看清了他們的麵容。
??我的天……她瞬時渾身一震。
??怪不得那日進宮……遠遠睹見晉國皇帝會覺得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原來，每隔幾日就偷偷摸摸上花船的年輕男人，竟然是皇帝！
??難道這艘花船上有皇帝牽掛的人？因為身份所限不能入宮，皇帝隻能避人耳目出宮私會？葉夕趕緊甩甩頭，頓覺自己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大秘密！她趕緊爬到榻上躺下，免得被他們發現窗戶邊還有人。
??又至天明，葉夕早早睡醒，被心底那股不甘心催動著，她立馬起身漱洗，接著就開始幹活。
??轉瞬臨近中午，又失敗了兩次。
??唉。
??這時，室內鈴鐺響起，是外麵有人在拉繩，敲門聲從外頭店鋪門口傳來，葉夕起身去開門。
??是謝玄。
??他一眼就注意到她高挽的衣袖，“你在複製幻光鏡？”
??“你怎麽知道？”葉夕疑惑偏頭。
??“太後想在壽辰時目睹仙人飛天，這事都傳開了。幻光鏡被傳得神乎其神，少府監焦頭爛額，但聽說此事最後被諸冶監一位極厲害的匠師攬下來了，我猜他們說的是常利，我還猜，他一定會來找你幫忙。”謝玄微微笑著。
??葉夕歎了口氣，“要是我也做不出來怎麽辦？阿利會不會受責罰？”
??“大概會被少府撤職。”
??“常利一進去就立下大功，這下正好遂了他們的意吧。”她嘟起嘴，“本來也不是大事，但我就不服這口氣。”
??謝玄若有所思地點頭，“之前我曾在袁府見過幻光鏡，那時就在好奇，明明光照在正麵，為何會映出背麵圖案，能不能告訴我原因？”
??葉夕倚著門框，好笑地望向他，“這算是阿郎的新疑惑嗎？”
??“咳……算是吧。”謝玄蹙眉，“又是另外的價錢？”
??“唔……那是自然……上次的價錢還沒結清呢。”
??謝玄負手說道：“我已跟郗嘉賓說過，他會報知桓公，私營鐵器一事還會繼續報尚書台商議。我還派人跟高當家送了信，讓他選幾個人過來跟著你。如何？你可覺得滿意？”
??聽他有條不紊地說完，葉夕笑彎眉眼，“阿郎好棒！”
??“那你現在能否告訴我，銅鏡為何會映鏡背圖案？”
??葉夕想了想，“不能，等上次的價結完吧。”
??謝玄挑眉，“好歹這般熟了，都不能通融？”
??“葉塢從不講人情，錢貨兩清，葉氏祖訓。”葉夕垂眸懶懶答道。
??謝玄一時無言以對。
??兩人再次無話。
??“葉阿姊！阿郎！”沈容的聲音從街道上傳來。
??越過謝玄，葉夕探頭一看，見沈容雙手拎著藥包，正朝他們揮手。
??“又在送藥？”
??“嗯！葉阿姊，我已經把紫菀都送到馬家啦！”
??葉夕笑著點頭，“好。”
??沈容突然想起來一事，又說道：“對了阿郎！正好碰見你，得跟你說一聲。下次做的藥糖裏沒有紫菀了！本來葉阿姊還說把她采的紫菀給你用，結果她又讓我全數送到馬家給了孩子……”
??聽到這裏，葉夕臉色猛然一變，“哎！”她正打算出聲攔著沈容，卻被謝玄轉頭看來的眼神盯得不自然起來。
??沈容全然沒注意這兩人的神態，自顧自說了下去，“這下是真沒有了，隻好用別的藥先代替著，隻怕效用沒有以前的好，阿郎可別見怪啊！”
??謝玄笑得燦然，“無妨。”
??“那我先去送藥啦！”沈容朝他們揮手，又蹦蹦跳跳地繼續走遠了。
??謝玄回頭望向葉夕，“這就是你說的商機？”
??她的臉頰浮起一抹緋紅，咳了一聲，“我本想著商機，隻是看孩子實在可憐，一時心軟罷了。阿容也是嘮叨，說這些作甚。你可問完了？我要繼續忙了。”她要關門，卻被謝玄伸手擋住。
??“那留給我用，也是你心軟了？”他直直盯來，卻被她躲過眼神。
??在他晶亮目光的注視下，心髒跳得如此之快，葉夕強行鎮靜下來，“你咳得厲害，也很可憐嘛。”
??“葉塢不是不講人情嗎？”謝玄飛快問道。
??葉夕一時噎住，半晌終於答道：“分人。”
??“那我……”被分在哪種人裏？見她突然警惕望來的眼神，謝玄把已到嘴邊的下半句問話咽了下去，換成“能在一旁看你製鏡麽？就看看。”
??她咬住下唇，猶豫了。
??謝玄突然抬肘，轉身咳嗽了起來。一長串咳嗽連綿不斷，他都咳出了眼淚。
??“進來喝杯水。”葉夕終於不忍心地說道，說罷，她轉身疾步走向裏屋。
??謝玄一怔，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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