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值這個價
這天，葉夕一直在臥房窗邊坐到深夜，腦海裏不停重複著謝玄說的話。
??郗超向謝玄說了許多燕國細作的線索。回顧晉軍北伐全程，燕人幾乎掌握了晉人所有行軍動向。所以那燕國細作，定能接觸到極高級別的晉國軍政。
??最可能出紕漏的是大司馬府。但府中上下皆為桓氏部曲出身，郗超仔細查過，幾乎沒有可疑之人。
??接下來是朝堂。北伐一事傾舉國之力，軍令除了要蓋大司馬印，還得要玉璽朱批。奏報經大司馬府報至尚書台，轉呈陛下禦覽，蓋好玉璽。文書在朝堂中樞流轉時，隻要燕國細作埋伏在任意一環上，就足以得到這些情報。
??從豫州之亂裏看得出來，燕國細作效力的主公是慕容垂。如今慕容垂投奔秦國，定然要派人知會建康城裏的細作。慕容垂威名在外，以秦相王猛的脾性定會警惕，慕容垂要得到秦人信任，就必須拿出誠意。
??如果此時，葉塢匠師帶著兵器圖譜出現在建康城，必定會引起細作注意。既然王猛認為葉塢是大患，那慕容垂若能拿到兵器圖譜交給秦人，足以表示他的誠意。
??一旦細作有所行動，他們便可趁機一網打盡。
??聽完謝玄的話，那時葉夕默然不語。
??“這是最有效的誘餌。若能引出王鑒，郗超會向桓公建言，將他任你處置。”謝玄的最後一句話是，“明日下午我派人再來找你，告訴我你的決定。”
??窗外已從黃昏變為暗夜，岸邊的人逐漸散去，小江水上依次停泊著十來艘花船，沿街花樓燈火交映。昏黃的光搖曳在水上，映出一條熱鬧的銀河。有男子大敞胸腹，箕坐在船上，舉杯高歌。還有男子在甲板上疾步行散，走到半途，一把將旁邊的嬌娘樓進懷裏。男男女女的調笑隔空傳來，在夜裏格外刺耳。
??葉夕淡然看著，看來這地方服五石散的人很多。這段時日，她都習慣了夜晚窗外的熱鬧。將流民隔絕在牆外的建康城，夜夜都沉醉在繁華的夢裏。
??她一直盯著王鑒上的那艘花船，就停在桃葉渡口旁邊，離她的窗戶有數十丈遠。嗯，在弩箭射程範圍內。可惜，中間隔著堤岸上的重重桃花，無法窺到花船全貌，阻礙了視線。
??正當她想得出神，小江岸邊突然出現了兩個人，他們迅速往前走著，還不時四下張望。兩人鬼鬼祟祟的姿態引起了葉夕注意，她沒有點燈，對方沒發現她在看。被花船的燈火照著，她看清他們是一老一少。老者似乎是仆從，躬身在前為年輕人引路。
??老者來到一艘花船旁，張望確認了一番，又躬身請年輕人踏著艞板上船。這時艙門打開，走出兩名盛裝打扮的女子，笑著把年輕人挽入艙內。老者留在最後，四處張望，見周圍無人，便自己躬身進去，關好了門。
??這艘花船離葉夕的窗戶最近，目睹全程的她搖了搖頭，沒放在心上。看那年輕人一身錦衣華服，想必是哪位世家公子。晚上悄悄來此尋花問柳，不想引人注目。
??直到後半夜，花船燈火漸漸熄滅，濃烈的夜幕徹底籠蓋下來，江麵重返寂靜。葉夕在窗邊坐到天明。直到日頭高照，王鑒終於從花船上出來，一臉睡意朦朧，酒足飯飽地跨步下船。身後護衛們寸步不離地跟著，護著他坐上牛車，消失在街巷裏。
??憑什麽，這種人還能這般愜意地過日子？
??葉夕回頭望向房間裏，不語劍掛在臥房牆上，那半本撕毀的手劄攤在麵前桌案上。
??想了一夜，她終於做出了決定。困意鋪天蓋地襲來，她起身挪到榻邊，直挺挺趴到榻上，蒙頭睡覺。
??一覺睡足，已是下午。醒來沒過多久，便有謝府家仆敲門，說阿郎在小江遊船上等娘子。
??她再次來到船上。仆從推開艙門，躬身退下。謝玄端坐在裏麵，正在斟水泡茶。
??葉夕將半本手劄放到案上，坐下便開門見山，“若我說用假圖譜，想必不如你們的意。憑著模糊字跡，我可以將這半本手劄盡快複原，讓你們拿去用。”
??謝玄將一盞茶推到她麵前，“隻有半本？”
??葉夕一笑，“那就要看阿郎何時幫我找到丟掉的另外半本了。不過就算找到了，若想要繼續複原，阿郎也是知道的，那是另外的價錢。”
??“那這半本的價錢呢？”
??葉夕深吸一口氣，說道：“我知道，晉國鐵器都屬官營。可我現在想開辦官府允許的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私營鐵器作坊，在收購礦石時需與官坊同價，地位同等。至於開坊所需花費，還請阿郎想想辦法。”
??謝玄端茶的手一頓，抬眸盯著她。
??葉夕一笑，繼續說道：“這才隻說了第一條呢。第二，作坊工匠隻要流民，用哪些人我要親自選，說不定還得請高當家借我些人，到時還得請阿郎幫我解決流民戶籍。”
??謝玄微斂雙眸，“第三呢？”
??“第三，昨日阿郎已經提過，王鑒由我處置。”
??謝玄指尖反複摩挲著茶盞，“私營鐵器之事非同小可，需報朝堂商議。”
??“我也知道這是大事，我可以等，畢竟把圖譜內容想起來也需要時間嘛。但我相信，無論阿郎你，還是郗侍郎，還是桓公，都會覺得它值這個價。”
??他眸中閃過複雜神色，望著她說道：“桓公不喜歡被要挾。”
??葉夕自嘲一笑，“我也不喜歡被要挾。”她斂去眼裏漏出的孤寂，往前趴在案上托著腮幫，彎起眉眼，“人活在世，總得想辦法活得好些。我本想慢慢來，誰知亂世局勢變換如此之快，簡直時不我待。我在建康沒有依靠，隻能指望著阿郎這個靠山了。謝氏依然是我東家，私營鐵器的利潤，咱們私下說，你一我九，如何？”
??謝玄揚眉，“一成？”
??葉夕咬唇想了想，豎起手指，“你二，我八，再不能讓了！謝氏高門世家，何必跟一介商賈爭利，平白讓謝郎變俗了，外麵那些美人都要恨我的。”
??謝玄失笑，“我又出力又出錢，結果話都讓你說了，利都讓你占了，我圖什麽？”
??“阿郎拿到兵器圖譜，再抓到奸細立下大功，前途無量光耀門楣！區區經營之利，又算得了什麽呢。”葉夕眨著眼睛，閃過輕靈的光彩。
??“可隻有半本。”
??“萬一你們都拿走之後翻臉了怎麽辦，我總得留點老底。不過阿郎放心，以後另外半本，我先留給你，到時給你打折。”
??謝玄又搖頭失笑，“兵器圖譜就這般被你拿來打折？”
??葉夕笑了笑，“身不由己嘛。”
??這次她沒讓謝玄送，自己走回了店鋪。剛走到門口，卻看見一位老熟人正站在門口轉來轉去。
??“阿利？”葉夕訝異出聲。她之前聽謝玄講過，馬有孝去世之後，諸冶令位置懸空，如今諸冶監都由常利這個副職管事。
??常利聽到聲音，抬頭見她到來，慌忙走過來幾欲要跪，“少塢主幫我！”被葉夕一把拖住。
??“怎麽了？進來說話。”
??常利進屋，這才說了前因後果。原來豫州之亂結束後，桓伊查抄袁府，發現了一麵珍奇的銅鏡。此鏡可透日光，在牆上映出鏡背圖案，映光之後，有蟠龍夔鳳飛舞在星辰流雲中，場景如夢似幻，正是傳世稀少的幻光鏡。
??最近快至太後壽辰，桓伊便將這麵幻光鏡當作壽禮獻入宮中。太後一見極為喜愛，百般把玩之後，又說可惜有一憾事，若鏡背圖案是神仙人物，映光之後，豈非能看到仙人飛天，有如目睹神跡？所以，太後想重做一麵幻光鏡，把鏡背圖案換成神仙，在生辰之日當天，親眼一睹仙人飛天圖。
??葉夕聽得無語，“所以這差事落到你身上了？之前他們不是跟你說過，諸冶監隻掌鑄造兵農之器嗎？”
??常利苦著一張臉說道：“不錯，這本應是中尚署的事，但他們做不出來啊……要是能輕易做出來，幻光鏡便不叫稀世珍寶了……可這又是太後壽禮，他們不敢不做。諸冶監跟他們同為少府所管轄，少府監幹脆就在百工中尋找能製鏡之人，他們推來推去，最後說我這個匠師出身葉塢，身負奇能，便都推我來製鏡……”
??葉夕聽得火起，“這不是欺負你是新來的麽？你不做又能怎樣？”說完的瞬間，她心裏又明白，太後生辰心願未了，若是因這事生氣，找人責罰，這幫人也定然會找到理由，推常利出來背責。
??“少塢主幫我……我做不出來啊……”常利又要給葉夕跪下了。
??她隻得再次把他扯起來，“我也沒做過幻光鏡啊，葉塢也沒收藏過，我見都沒見過，這怎麽做？”
??常利支支吾吾說道：“這個……幻光鏡存在宮中，他們倒是允我進宮去看……少塢主可以扮成諸冶監的人……明日隨我一起進宮……”
??本想讓阿利在諸冶監有個穩定職務，誰知會踩上這種坑，葉夕心底頓時又覺得有些對不起他，“那……離太後壽辰還有多久？”
??“八天……”
??葉夕徹底無語。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