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齊王周君
謝玄和葉夕並肩走在軍營回穎口關的路上。她的腿還有些痛,一步步慢慢走著,他也放慢了腳步。
??本是沉默走著,謝玄突然說道:“我見你在軍帳門外站了許久。”
??“將軍們談得興起,我不好貿然進去打斷,隻好在門口站著。阿郎難道覺得我站得挺辛苦,還特意送我回穎口關,慰問一句?”葉夕把圖紙留在桓伊軍帳裏,此時背著空手,一晃一晃地走著。
??“你說的那番話很有用,三言兩語,將軍們對騎兵的畏懼便消除了不少,想必到時在桓衝將軍麵前,他也會同意誘敵之策。”
??葉夕偏頭,“不是正如阿郎的意嗎?”
??“不錯,拖到秦軍退兵隻是最理想的結果。若秦兵不退,若燕兵也來呢,到時我們三麵受敵,更加難打。拖得越久,變數越多。”
??風吹起衣襟,葉夕抱臂,正色說道:“還記得你在壽陽,要袁真交出那個陳吉。恕我冒昧,謝將軍去世……八成跟袁家有關吧?我不知道謝公子心裏怎麽打算,我猜,你不想拖延生變,也是不想讓袁家撿到一個脫困之機。剛好,我也不想放過秦兵,所以我們都不想拖下去。”
??謝玄點頭,“不錯。”
??看她有些好奇的神情,他繼續說道:“當年,高衡和陳吉都是跟隨我父親去接你二叔的人,先父去世後,高衡懷疑另外五個人有問題,他潛藏多年暗中調查,最終查出線索,陳吉的嫌疑最大,但在我四叔上任豫州刺史之前,他就已經消失了。高衡找了很多年,都沒找到這個人。”
??葉夕皺了皺眉,“所以你直接找袁瑾要人?”
??“嗯。”
??“既然謝公子也不想壽陽城有變數,那為何還蹙著眉呢?”葉夕嫣然一笑。
??今日的騎兵之議,讓謝玄嗅到眼前女子身上的一絲危險。她深諳兵器之法,憑一己之力,便能影響晉軍將領的想法。這種精於兵器的匠師,無論身在哪方陣營,都是足以左右戰局的關鍵。若桓公和郗超知曉,在他們眼裏,一旦她不再被掌控,便必不會留她性命。
??然而越與她相處,謝玄越清楚知道,她根本不是能掌控的人,他坦然說道:“我隻是在想,如果你以後想對付的人不再是秦軍,該怎麽辦呢?”
??又走到穎口關大門前,兩人同時停步。謝玄正準備道別,卻聽葉夕突然說道:“那本《戰國策》,你還接著講麽?”
??謝玄一時怔住,想從她的神態裏看出別樣的情緒,可她問得坦然自若,縱然洞若觀火如他,也依然看不清楚,“你還是看不懂?”
??“這書裏的人總是嘴上一套心裏一套,話裏有話,我看不懂。”她轉過頭望向遠處淮水邊的夕陽,沒有看他。
??原來如此,謝玄淺淺一笑,“有些人話裏心裏想得都一樣,很好懂。葉娘子莫要疑慮太多,我與你解釋就是。”說罷他翩然轉身,走進關內。
??葉夕撇嘴,跟在他身後進關。
??仍像上次那樣,兩人分別靠在相隔一牆的榻上。那邊傳來謝玄的念書聲,“司寇布為周最謂周君,曰,君使告齊王以周最不肯為太子也,臣為君不取也……”
??“等等,上次沒講完的地方似乎不是這裏。”
??“我今日想講這裏。”
??“為什麽?”
??“這個故事裏,周君說了實話,卻差點被齊王認為是在玩弄計謀。明明是真心話,卻不被信任。”謝玄在那邊說道。
??葉夕頓了頓,“那也不能怪齊王,誰叫世道人心險惡,若輕易信任他人,萬一對方是個騙子,豈非坑害了自己的國家。”
??“縱然有許多人口是心非,但仍有人像周君那樣,願意坦誠相對,就看齊王能不能放下戒心。”
??“看看那些亡國滅族的前車之鑒,齊王怎敢放鬆啊。他又不是聖人,怎能分辨得清楚哪些人是周君,哪些是不軌之徒。”
??“所以周君總要斟酌該怎麽說話,還挺辛苦。”
??葉夕忽然噗嗤一笑。
??謝玄揚眉,“笑什麽?”
??“其實周君不想活得那麽累,但世道所致,他也沒辦法。謝公子,我想得對嗎?”
??他卻反問:“你若是齊王,肯信周君嗎?”
??葉夕長久地沉默,終究笑著答道:“哎呀,我又不是齊王,不用想這些事。”
??謝玄輕輕歎氣,幾不可聞。片刻之後,他翻開下一頁,繼續講起下個故事。
??燭光漸弱,葉夕又是一夜安眠,無夢無驚。
??一大早起身,她來到隔壁房間,裏麵早已無人。
??莫約一個月後,桓衝將軍率大軍到達數十裏外,兵臨壽陽城下,將其重重包圍。
??這個月裏,暗衛營督護竺瑤因功被提拔為水軍督護,統領麾下三千水軍。
??壽陽城北,淝水對岸的八公山,屯駐下秦軍一萬騎兵。東北方向五十多裏外,亦駐有一萬秦騎兵。這兩支秦兵與圍困壽陽的晉軍,形成對峙之勢。
??形勢驟然緊張起來,而雙方按兵不動,皆因越發寒冷的天氣。馬上就要到歲末,天地間一片霜色,草木凋黃。
??自從大軍到來後,謝玄和桓伊、劉建他們又動身去了幾十裏外的壽陽晉軍大營。劉牢之留在關外軍營,負責協助諸冶監督造大批偏廂車。葉夕和常利被留在穎口關裏,倒是桓徽常常過來,與她閑話作伴。
??常利經常被叫去工地,遇到難題時,他便推說要思慮,就回穎口關問葉夕。一天天下來,他這常匠師越發受到諸冶監眾人的欣賞,諸冶令甚至還提議要他來諸冶監當副手。常利深知自己名不副實,一時沒有應承。
??於是葉夕最近清閑了不少,總坐在小院槐樹下看書,腿上的傷愈合得差不多了,那本《戰國策》都快看完了。
??又有好多天沒見過謝玄了。
??她合上書,靠著樹幹抬起頭,透過樹枝縫隙,看湛藍的天空被分割成碎片。
??這些天不管看書,還是畫圖,眼前總會浮現出謝玄的模樣。想看見他,越來越想見他,想看他笑的樣子,想靠近他身上的香氣。再這樣下去,她都沒法隻把謝玄單純當成投靠的東家看待了。她再未經人事,也清晰地知道自己對他,動了心。
??越是這樣,她越發不安。仗沒打完,她對晉軍有用處,所以謝玄不讓她離開穎口關。天天待在關城裏,不過是待在一個大牢籠裏,跟被囚禁沒有本質區別。隻是她還要利用晉軍,所以一直忍著。如此看來,他隻不過是在利用她。
??萬一,今後她對晉人不再有利用價值,她的下場會怎樣呢?如果她不是葉塢兵器匠師,他還會這樣好麽?
??對未知危險本能抗拒著,不安從靈魂深處不斷滋長,緊緊將她挾裹。若她糊裏糊塗地就這麽喜歡上他,才真是愚蠢。所以,理智無時無刻都在告訴葉夕,不要喜歡他。
??可還是,控製不了地想他……這念頭如蟻噬般啃咬著心髒。
??理智和欲望不斷糾結撕扯,讓她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好煩!
??葉夕揉著額頭,深吸了一口氣。
??又開始嫌棄自己,要是閑得慌,不如做些正事,整日胡思亂想這些做什麽。
??“阿夕!”桓徽的呼聲在院門口響起。
??桓徽從院外走來,“明日是歲末,我要去壽陽大營陪我阿爺一起過除夕。”
??“啊?”葉夕回過神來,“好啊,你去吧。”
??桓徽笑嘻嘻地走過來蹲下,“你也去吧,軍中過除夕不像家裏,沒什麽規矩,正好人多熱鬧。”
??“桓將軍在,誰敢沒規矩,還是算了吧……”葉夕雖然沒見過桓衝將軍,但見過桓大司馬,一想到要跟那般威嚴的權貴相處,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其實阿爺早就知道你,他也想見見你,走吧!”桓徽嬌嗔著把葉夕拖起來,把她拉上小院門口的牛車。
??牛車行駛了一個多時辰,就到了壽陽城東南的長瀨津。原本陽湖邊的一片曠野,已經變成了大片喧鬧的軍營。
??葉夕坐在桓徽的軍帳裏等了片刻,見她意興闌珊地回來,“阿爺他們還在議事,阿瑤也不在營裏,真是無趣。”
??她們所在的這座軍帳占地不大,隻有桓徽和她的貼身侍女住,收拾得很幹淨。聽到這話,葉夕笑著問道:“既然覺得軍營無趣,阿徽為何不回家裏,整日看軍士操練,又枯燥又乏味,親人也不能時時陪你。”
??之前桓徽常來找她閑聊,還讓葉夕不禁想,桓徽整日閑混在軍營裏到底在幹嘛。不過桓徽聊起的建康軼事實在有趣,常逗得她哈哈大笑,讓她很快把這些疑問都拋逐腦後。
??桓徽綻開笑意,“哎呀,家裏更無趣。阿夕,你這些天在穎口關裏也是閑著,有沒有想過做點什麽打發時間?”
??“倒是想過,準備謄抄些東西,還未來得及開始。”葉夕隨口答道。
??“到時我去給你磨墨!”桓徽笑著湊近,挽起葉夕的胳膊,“走,咱們出去逛逛。”
??這裏是個晉軍萬人大營,看來已經做好長久圍城的準備,營帳紮得看不見盡頭。也不知道謝玄在不在,葉夕下意識四處張望。回過神來時,她又懊惱自己,怎麽又無端想起謝玄來了。好在大營裏剛運進來攻城器械,就放置在空地上,葉夕一見頓時有了興趣,便收起心思,蹲在旁邊看了又看。
??“謝兄!”桓徽的招呼讓葉夕一驚。
??她抬起頭,見謝玄一身墨色戎裝,正扶劍走來。
??方才還在拒絕想他,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戒備都在頃刻瓦解,心底湧出的歡欣迅速填滿空蕩的心髒,她的眼眸在瞬間盈滿光彩。
??他沒料到葉夕會在這裏,剛應了一聲桓徽的招呼,便見到葉夕站起身,聽她喊了聲:“阿郎。”
??謝玄瞬間怔住,眸色明顯一亮,然後迅速恢複常色,笑著點頭應道:“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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