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役民多艱
一路盤問之下，老鄉民終於說出了他們的來曆，“我們都是役卒。前幾年有鄉民打獵，發現林子裏有赤鐵礦。這裏深處密林又在邊境，不通官道。縣裏的鐵官就派署吏過來，監督役卒挖鐵砂，再讓咱們背著鐵砂，走一個時辰走出林子，送到安風縣的冶煉場裏。”
??以前阿爺帶葉夕去南郡買礦石時，就曾告訴過她，在秦國，有鐵官管轄鐵礦采鑄。
??連年征戰，土地荒蕪。安豐郡地處邊境，除了郡治安風縣裏還有些人口，其餘地方百裏不見人煙。
??鄉民們就算種田，那點微薄糧產還得上繳大部分以作軍糧，能南下逃到晉國的鄉民都逃了。留下的鄉民們覺得，還不如到礦場當役卒，能勉強掙出全家人的口糧。役卒們常年住在礦場，偶爾回家探望一次，就得匆忙趕回來。剛巧，就碰上了他們。
??她一路聽得默然。
??過去她一直在阿爺的羽翼下長大，雖然常聽阿爺和葉塢工匠講起外麵，但直到踏上流亡之路，她才親眼目睹，塢堡的高牆外是個多麽殘酷的世界。
??六個鄉民看這行人還帶有武器，不敢問他們是什麽來曆，之前撒謊說是挖草藥，也是怕他們糾纏追問。
??眾人在密林裏行了大半天，終於在傍晚時，來到一個暗紅色的大石灘。他們躲在茂盛的樹叢裏，通過樹葉間隙往外看。
??石灘邊搭著幾個帳篷，十來人正在石灘上勞作，有人挖出砂石堆到旁邊，另外一些人再篩取其中的鐵砂。看來這裏正是赤鐵礦采礦場。但凡有人動作慢了，兩名官吏就會狠狠抽上去，大聲嗬斥。
??謝玄揮手示意放了鄉民。他們連連感恩，朝礦場裏走去。
??觀察完礦場環境，葉夕轉身低聲說道：“此處應是赤鐵與磁鐵伴生，赤鐵生於河岸，磁鐵生於河底。等天再黑些，我下河探探位置。”
??“聯係大船的人已經去了。”桓徽說罷，眼神瞟向礦場，“這些役卒如何處置？”
??按計劃，他們小隊先找到磁礦位置，大船帶人手過來，采集足夠的礦砂就回程。但現在，這裏竟然還有秦吏和十幾個役卒，想不被發現就完成原計劃，根本不可能。
??除非……
??“綁了他們。”竺瑤接話。
??眾人把目光齊齊轉向謝玄。
??謝玄微微眯眼，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大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礦場邊的帳篷旁，一名署吏正在怒斥剛歸隊的六個鄉民，“你們怎麽不死在家裏！害得這裏人手不夠！這批礦交付限期就剩明日了！”說罷，一鞭狠狠抽在老人身上。
??老鄉民的兒子跨步向前把阿爺護在身後，“不是還有四天嗎？怎會隻剩一天！”
??官吏冷笑，“這是新軍令！還敢頂嘴！不想領糧了？”說罷又連甩數鞭，年輕人的臉上瞬間留下一道道紅痕。
??老鄉民拉住欲握拳上前的兒子，示意眾人莫再爭辯。署吏冷冷一哼，抱臂站到一旁，繼續指使他人。
??樹叢中的葉夕忿忿不平，“這廝簡直把鄉民當牲口！”葉塢從不會這般驅使工匠。
??桓徽催促道：“別耽擱了，咱們趕緊決定怎麽辦。”
??謝玄說道：“等天一黑，先探明磁砂位置，若就在此處，明日天亮再動手。他們明早會派人背礦石離開，等人一走，先製住屬吏，剩下的役卒，盡量勸他們遷去晉國，若不願的，就放走吧。”他布置完行動方略，各人領命，分頭準備。
??磁鐵礦帶有磁性，隻要帶特製的鐵器下河，找磁砂位置並不難。入冬的河水寒涼浸骨，比起隊裏那些五大三粗的糙漢，葉夕的身板就瘦多了。
??她看到謝玄投來的眼神，立馬瞪了回去——我可以。
??謝玄微蹙眉頭，移開了目光。
??日光西沉，最後一絲光線很快湮沒在樹林背後。役卒在礦場邊擺好上十個半人高的大竹簍，裏麵裝滿了赤鐵砂。明日一早，役卒就會背上它們出發。
??寂靜夜裏，林間蟲鳴越發喧鬧，官吏和役卒的帳篷傳來隱隱鼾聲。
??尋磁砂的隊員脫下外衣，悄無聲息地下水。沒過多久，他們就上了岸，帶來磁砂的位置。葉夕渾身濕透，抱著雙臂哆哆嗦嗦，披上桓徽遞來的布擦拭。她早知要下水，已經準備了幹衣，她翻出包袱裏的衣服，躲到林子裏去換。
??謝玄收回目光。
??突然，遠處礦場上傳來響動。一間帳篷簾子一掀，五六個人彎腰魚貫而出。為首的赫然是那個叫阿洛的年輕鄉民，他們拿著鋤頭鐵鏟，悄然摸到另一間帳外停下。
??樹叢中的眾人看到這一幕，霎時停住動作，紛紛對視。
??守在帳篷外的鄉民們未停多久，便一哄而上衝進帳裏，兩個署吏隻來得及斥問一聲：“什麽人！”便沒了聲息。帳篷裏傳出陣陣悶聲，顯然是那些工具盡數打在了人身上。
??帳裏很快安靜下來，阿洛撩簾探身，大喊道：“這次就算累死累活趕上期限，也不夠數量，左右都要受罰！不如跟我們一起反了！逃到晉國去！過兩天縣裏巡邏軍又要過來！想活命的，現在就跟我回鄉收拾東西，帶上家人逃命去！”
??他的聲音很大，帳篷裏剩餘的役卒都醒了，紛紛出來探看。
??換好衣服回來的葉夕正好看到這一幕，驚訝不已，“他們造反了？”
??“正好，他們跑得幹幹淨淨，不用咱們動手綁了。”桓徽挑眉。
??“有些不對勁。”
??眾人聞言，望向說話的謝玄。他繼續說道：“署吏說，交礦砂是軍令，所以安風縣冶煉場製造的，應該是兵器。冶煉場新需大批礦砂，說明秦軍新需大批兵器，近期將有異動。軍令突然更改，看來秦軍這次調動，是急令。”
??眾人紛紛恍然。桓徽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他們不交礦，安風縣的秦兵定會察覺，聽役卒口氣，最多兩日就會過來查看。船上的人手明日午時才能到，我們挖礦砂來得及嗎？”
??謝玄應道：“之前算過，車陣至少需要磁石四十石。葉夕，這裏礦石質量如何？我們需要挖走多少河砂？”
??葉夕在心頭飛快算過，“此處河砂含磁石不足五成，保險起見，應該挖夠百石河砂。我們幾個先挖，等明日船上的人都過來了，一天應該能搬完。”
??大家聞言都鬆了一口氣。
??竺瑤還在想謝玄方才所說的話，“秦軍為何會急令調動呢？”
??謝玄繼續思索，“此處臨近秦燕晉三國交界，燕國慕容垂剛剛大勝，風頭正盛，秦兵應該不會去招惹。能讓秦軍突然調動，隻怕是……袁瑾向秦國求援了。”
??眾人聽得心中一激。僅憑署吏口中“新軍令”三個字，謝玄就分析出了這些情報。葉夕在心中暗暗歎服。
??桓徽點頭道：“八成就是！安豐郡就在秦軍東去豫州的必經之路上。”
??謝玄讓大家就地休息，養足精神，等天明能看得清楚了，就去挖河砂。他們這邊一番部署，礦場上那群役卒圍聚了半晌，紛紛回了帳篷。
??彎月西下，林中越發昏暗。役卒們背著收拾好的包袱盡數離開，礦場再次陷入寂靜。
??後半夜轉瞬而過，天色剛開始透青，晉兵們起身開始幹活。
??搶時間，是眼下第一要務。
??謝玄安排了一些人手去外圍盯梢，如有人過來，就提前發出警報。葉夕爬上礦場東邊的一棵大樹，樹下不遠處，就是他們讓鄉民帶路過來時走的小路。如果有人過來，她遠遠就能看清楚。
??坐了一個多時辰，謝玄突然翻上了樹，坐到她身邊。
??“你來幹嘛？”葉夕盯著遠處目不轉睛。
??“來看看。”
??葉夕斜睨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向前方。此地處在秦境，隨時可能有邊境守兵巡邏，直到挖完河砂撤離之前，他們都不能掉以輕心。她再次感歎著謝玄事必躬親的辦事風格，“謝公子啊。”
??“嗯？”
??“你要適當地信任屬下，不用事事都這般操心。”
??謝玄不解地望向葉夕，“謝氏部曲訓練有素，辦事牢靠，我一直信任他們。”
??那你還來看我負責盯梢的地方，豈非就對我不信任？葉夕輕哼了一聲。罷了，大局為重，此時不跟他爭辯。
??看她神情，謝玄微微蹙眉，“我方才又說錯什麽了？”
??“別的哨崗你去了嗎？”
??“沒有。”
??“那你偏來我這裏。”葉夕望著遠處撇了撇嘴，“不就是不信任我。”
??謝玄一時語塞，自己確實隻來了她這處哨崗，他實話實說：“隻是想過來看看而已。”
??葉夕突然心跳一快，也不知道怎麽接話，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
??安靜了瞬息，謝玄突然又開口說道：“沒有不信任你。”
??他解釋的樣子很認真，她忍不住嘴角一翹，“知道了。”
??謝玄又想說些什麽，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馬鞭。他聞聲斂色，直起上身探看，“糟了。”葉夕也注意到這動靜，抬眸望去。
??樹林小路上，緩緩走來一隊騎兵，莫約有三十來人。他們手拿長矛，押著十多個役卒，把人往礦場方向驅趕。走在最前麵的役卒，赫然是那個帶頭造反的阿洛！
??“他們被抓了？”葉夕心下一震，望向謝玄。
??謝玄回望過來，麵色嚴肅，“回去通知他們，有秦兵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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