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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後湖清談

  接下來又躺了好多天,葉夕不是睡就是吃,再就是換藥。傷勢逐漸在恢複,但她心緒很差,身子也虛,就像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每天沈容都在努力搭話,她沒有心思回答。


  ??又一日用過早膳,幾名婢子帶著衣物敲門,說阿郎請葉娘子出門散心,漱洗更衣之後就出門。


  ??葉夕渾渾噩噩地答應了,想著出門透氣也好。婢子們見她點了頭,便一擁而上,換衣裳的換衣裳,梳頭的梳頭。眨眼之間,等她被推到銅鏡前一照,竟被嚇了一跳。鏡子裏俊俏的小書童是誰?


  ??“阿郎在門外等娘子。”婢子們畢恭畢敬,躬身退出門。


  ??打開門,果然見一襲修長挺立的身影立在院中。謝玄回身,打量起葉夕。


  ??她長發高挽,木簪束髻,一身沙青布袍。其實葉夕打小常穿男裝跟阿爺出門。隻是這衣裳十分寬大,不似過去習慣的窄袖短打,穿起來還是不習慣,“為何要做這副打扮?”


  ??“此刻起你是謝府書童,跟好。”謝玄翩然轉身先行。他換了身煙青長襦,頭戴蓮冠,寬袖飄蕩,加上腰間那柄影形不離的佩劍,好似仙人出塵。


  ??哎,這人白長一副好看皮囊,隻可惜無論表情還是說話,看著就讓人煩。“我堂堂葉塢少主……”葉夕抬手打量自己,“給你做書童?”


  ??謝玄已經走遠了。


  ??她隻得趕緊跟上,他步伐很快,葉夕跌跌撞撞跟在後麵,“衣擺這般長,你走路怎麽也不見摔著?”


  ??“習慣就好。”謝玄簡單說完,便再無話。


  ??上了牛車,他一直看著窗外。謝玄不說話,葉夕也不想說,就連坐在他身邊,都莫名覺得有股無形的壓力,讓她渾身不自在。她隻好扭頭看向另一側車窗外。大概,隻要不看見旁邊有人,尷尬也就不存在。


  ??牛車在建康郊外行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一麵波光粼粼的湖邊,岸邊廣袤的竹林中隱約露出殿閣飛簷。穿過一道書有“後湖觀”的門樓,便是一片綠竹圍繞的闊地。旁邊一個大竹棚下,一群小道士在灶台旁生火端鍋,忙個不停。


  ??車行至竹林邊停下,一名小道士接過孫無終遞來的名帖,恭敬作揖,“雅集已經開始,請隨我來。”


  ??穿過一條竹徑,眼前豁然一片煙波浩渺的湖麵。湖風清冽混著竹香,讓葉夕的精神頓時清明了許多,果然是散心的好地方。


  ??岸邊有一塊大平地,坐著上百位士子和道士,皆抬首看向麵前的矮台。台上有八人分成兩列,對麵而坐。中間主位上還端坐兩人,麵朝台下眾人,分別是一位年過五旬的道長、一位衣冠華麗的中年男子。這些人高冠博帶,手持一柄鑲著羽毛形似圓扇的麈尾,輕輕揮動起來,頗有飄逸出塵之姿。


  ??她突然明白為何要扮成書童,放眼望去,台上台下上百人中並無一名女子。


  ??“今日是杜明師八十高壽,本王前些日子到錢塘賀壽,可他老人家帶著徒孫去會稽山雲遊了。明師高逸曠達之境界,本王著實敬佩。”主座上的中年人麵如冠玉,蓄有長須,講起話來神采奕奕。


  ??“本王聆聽明師教化多年,既然明師不願辦俗禮,本王便想,不如換個法子為他老人家祝壽。所以一來,本王設下粥棚,施粥十天,將他老人家的慈心惠及百姓。二來,本王今日召集諸位名士高朋,辯一辯逍遙的義理,將明師的教化廣傳世人。”


  ??謝玄拉著葉夕坐在角落的蒲墊上,聽台上眾人說話。她實在憋不住問道:“台上都是誰?”


  ??“說話的是會稽王,說的是位修行高深的道門宗師,會稽王一直想拜其門下,可明師說他沒有道緣,不肯收他。他身旁是明師座下首徒和塵子,也是執掌後湖觀的道長。”


  ??“這些人在幹嘛?”


  ??“台上的人要辯玄理,台下都是來聽的。”


  ??“玄理?看他們表情,好像很期待?”


  ??“嗯,台上幾乎聚齊了江東的清談名家。”


  ??“清談?”葉夕柳眉微蹙,仍聽不懂。


  ??謝玄正思索怎麽解釋,隻見和塵子一揮麈尾,朗然道來:“師尊深研老莊,常與我們師兄弟辯談老莊之學。若我們在他的義理上標揭新理,他老人家還更高興,可見師尊心境之灑脫。今日為賀壽誕,貧道便將師尊昔日所講義理,說與各位辯上一辯。”


  ??“好!本王來做評判,看哪個能辯得頭籌!”會稽王司馬昱伸手一揚,他跟台下諸子一樣,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是為逍遙。師尊常言,無論鯤鵬遊於深海九天,或是蜩鳩躍於柴扉榆枋,隻要心道合一,芸芸萬物皆可達無己無功無名之境,皆有其逍遙自在之時。正所謂物無非彼,物無非是……”


  ??葉夕聽得雲山霧罩,皺起眉頭,望向謝玄。


  ??見葉夕表情,謝玄又說:“蜩鳩指的是小蟲小鳥,鯤鵬指的是很大的魚、很大的鳥。道長之意是,萬物雖有大小,但隻要心有境界,皆可逍遙。”


  ??“逍遙……好吧,這就是玄理?怎麽個辯法?”


  ??“若有人不認同道長,可發詰難,述其玄理。若第三人又不認同,可再向第二人發難,以此類推。”


  ??“所以他們就互相詰難,辯來辯去?”


  ??“嗯。”謝玄點頭。


  ??葉夕睜大眼睛,仿佛見到一個嶄新世界,“蟲鳥是否逍遙……你們需要弄得很明白?”


  ??謝玄想了想,“雖辯蟲鳥,實為辯人。隻要棋逢對手,便可不舍晝夜。”


  ??“是景色不美?飯食不香?還是日子太閑?”葉夕更詫異了,“還談得不舍晝夜。你們這境界實在令我……佩服。”


  ??“也不是人人都覺得有趣。”


  ??“那你喜歡嗎?”葉夕突然有點好奇。據她觀察,謝玄平日話少,可絕非訥言之人,隻要開口,能把她嗆得心口嘔血。所以他是喜歡辯論,還是不喜歡呢?


  ??方才兩人低聲閑聊,附近已有士子注意到。回頭見是謝玄,他們不好明目張膽地看,便悄然豎起耳朵聽。當葉夕問到這裏,那些人更支起身子,想聽到謝玄的回答。


  ??謝玄的嘴張了張,幾欲開口又停下,最終答道:“一言難盡。”


  ??周圍眾人悄然搖頭。


  ??葉夕“噗嗤”笑開,唇邊浮出俏麗的笑靨,“喜歡便喜歡,不喜便不喜,為何是一言難盡?”到晉國之後,她還不曾笑過。


  ??“笑笑多好,何必成天扮隻河魨。”謝玄沒回答她的疑惑。


  ??葉夕斂了笑意,正色望向前方,“你看錯了,我沒笑。”


  ??“嗯,我看錯了,你就是隻河魨。”


  ??謝!玄!葉夕咬牙一瞪。忽覺周身泛起一陣不自在,四顧尋覓,發現前排有個綠衣士子正扭頭盯著自己。見她望來,那士子猛然回身,她也沒看清對方長相。難道講話大聲擾了別人?她放低嗓音,“前麵有人在看我。”


  ??“沒事。”謝玄麵色如常,“坐半炷香便走,帶你到竹林逛。”


  ??待台上兩個人說完長篇大論,葉夕已經昏昏欲睡。這時又有一人輕揚麈尾,曲身一禮,朗聲道:“二位所言甚為精妙,但超卻不敢認同。”仿佛打開了什麽閥門,場上士子頓時雙眼放光,麵帶期冀,連會稽王也坐直身子,目光炯炯看向他。


  ??聲音在哪聽過。葉夕眯眼望向台上,看清是郗超。


  ??“超以為,榆枋蓬蒿低矮逼仄,不過囚籠,鳩雀騰挪一生,桎梏一生,無奈困守於斯,安得逍遙?”郗超語速很快,他嗓音低沉時,如陣陣悶雷撩擊耳廓,高亢時又如大河滔滔震懾人心,士子們聽得一臉陶醉。


  ??會稽王司馬昱又問:“嘉賓啊,若蜩鳩衝上九天,豈非能得逍遙?”


  ??郗超搖頭一笑,“九天之翔,扶搖萬裏,鳩雀咫尺之翼,路程未半便就力竭,勉強跋涉,疲態盡顯又何來逍遙?”言罷,台上眾人紛紛思索該如何詰難,一時無人應答。


  ??“原來在清談名家郗嘉賓的眼裏,鳩雀就不配逍遙。”場下一道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郗超朝台下望去,眸中露出複雜神色。謝玄一訝,又是一臉無奈。


  ??一位士子站起來,“騰挪是困守,高飛是勉強,你先認定它不配,鳩雀如何飛都無法入你的眼。蓬蒿低矮又怎樣,騰挪之鳩樂在其中便好。跋涉萬裏又怎樣,高飛之雀心向往之便好!無論如何選擇,它們起飛時,心中已得逍遙!”


  ??這人連連反問,一句快過一句。葉夕隻能看到背影,他一身藍衣,仰頭望向郗超,雖不見表情,卻能從挺直背影中看出一身風華氣度。


  ??郗超垂眸淺笑,又抬首看向藍衣士子,“非我眼中的鳩雀不配逍遙。而是這世上,生為蜩鳩便注定辛苦,偶然之樂也難掩疲憊一生,何必強說逍遙?”


  ??藍衣士子搖頭,“這世上誰不辛苦?百尺高樓尚且風寒,大鵬高飛萬裏,也得淩霜負寒倍加艱辛,對嗎?”


  ??郗超點頭,“不錯,但……”


  ??未等郗超說完,藍衣士子搶話道:“你既承認蜩鳩大鵬會各自辛苦,為何卻不認它們心中有各自的逍遙?”一語說罷,場上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叫好聲。就連不懂清談的葉夕,也不禁被此人話語吸引。


  ??郗超一時怔住,把麈尾掩在鼻前,蹙眉思索。


  ??清談之道就講究思辨敏捷,一時語塞便落了下乘。會稽王司馬昱哈哈大笑,“王子敬不在,本王還以為沒人能說過郗嘉賓。閣下看著眼生,不知是哪家門下子弟?”


  ??“蔽名無足掛齒。”藍衣士子向會稽王一禮,“不過是謝公子的族中伴讀。”


  ??“謝玄謝幼度的伴讀?”


  ??“正是。”那人對司馬昱的語氣恭敬得多。


  ??謝玄眉頭一皺,好端端提他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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