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吳地有魚
葉夕怔怔接過謝玄遞來的書劄,借著月光翻著書頁。
??書頁上畫著複雜的圖譜,圖和字跡都十分模糊。她逃避追兵跳入河中,手劄全浸濕了。她本想好好保管,等有機會再謄抄一遍,現在好了,被撕成兩半,另一半還丟了。都是阿爺的心血……葉夕心如刀絞,細長的指尖摳緊書頁,“女兒不孝,沒能守好它。”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卻不想忘了右膝痛楚,一個趔趄沒站穩。
??謝玄飛快抓住葉夕手臂。往下一看,她赤足踩著泥石,隱隱滲著血跡。再抬首四顧,謝府家仆都已四散退下了。
??“我能走。”葉夕咬唇,往前邁步。
??謝玄歎了口氣,讓她扶著手臂,權作拐杖。她沒再推開,忍著疼痛一步一挪。
??夜色已深,月光溫柔拂下,連山中鳥鳴都寂靜下來。那股聞之清甜,會周身泛暖的香氣又悄悄鑽入鼻尖。這香味從謝玄身上傳來,挨著他,連自己都變香了許多。
??葉夕揉揉鼻子,想起之前與他同舟回葉塢,他總看著穎水沉默不語。整整兩日,他們就說了一句話。都是孫無終來跟商隊交流。後來到葉塢,她很忙,與他連麵都沒怎麽見。直到今日,才算跟他多說了幾句話。
??在從小長大的塢堡,叔伯兄弟們從不講究熏香,連葉塢女子都不愛弄。她哪裏見過郎君的衣裳總泛著橘味花香,就像個開花的橘子。
??她轉過頭,他的臉近在眼前。眼角飛翹,鼻梁高挺,下頜骨感分明,麵容極為俊朗。隻是他麵無表情,不但晶亮的眸子像月亮嵌的,整個人都像由月光織成,清冷至極。
??悶橘子很生氣吧。
??發過火後,葉夕已不似那般悶堵。想到這份疏解來自對別人的傷害,她心裏升起歉意,“方才我情急失言,向你賠個不是,你可惱了?”
??等了半晌,都不見回答。她以為謝玄不想理睬她了,他卻緩緩說道:“吳地有一種魚,肉極鮮嫩,隻是魚血有毒,烹飪極費功夫,常人不敢食之。我釣上來過,手掌大小,叫做河魨。”謝玄舉起手示意。
??葉夕一臉茫然,“不知穎水中有沒有這樣的魚。”
??“最奇的是,河魨一見人,不由分說,身子便充氣鼓脹起來,頃刻之間變成圓球,氣鼓鼓地瞪著人,氣性著實大得很。”
??“魚隻是不想被吃吧,”她突然反應過來,“謝玄!你說我是河魨!”
??他放下手掌,抿唇看了她一眼。葉夕剛想反駁,想起是自己發火在先,不占道理,遂努力壓下惱意,“罷了,你救過我,我也救過你,咱們兩不相欠。我氣性大,謝公子姑且再忍一夜,把匕首還我,我明日就走。”
??“我又沒趕你走。”
??“可我於心不忍,若葉塢恩怨再拖累你家,豈不造孽?”
??“別院遭賊,便與我有關,你安心待著。”
??“葉塢所藏皆隨大火焚成了灰燼,你囚著我也沒用。”除了葉塢秘藏,葉夕想不出謝玄留她的其它理由。
??謝玄也不看她,“是在保護你。”
??“傻子才信!”
??謝玄深吸一口氣,“是我的錯。不該將你比作河魨。”
??她眼神疑惑,直覺謝玄不會真在道歉,卻又聽不出問題。
??“你比河魨的氣性還大,河魨跟你比,委屈它了。”
??“謝玄!”
??河魨炸了。
??兩人已經回到葉夕住宿的小院門口,謝玄推開門,見院內兩個婢子匆匆趕來,立刻放開葉夕,轉身就走。
??葉夕冷哼一聲,轉身進屋。
??沒過多久,兩名婢子進屋,說阿郎吩咐她們來給娘子的膝傷敷藥。葉夕不習慣旁人伺候,將她們請了出去。躺了一會兒,她下榻自己敷藥,一片槐樹葉從裙子上落下。
??案上放著一盆清水,一帕方巾,一個白玉藥盒,她突然心頭一酸。她從小沒少跑出塢堡去林子裏玩,磕磕碰碰也是常事。阿娘走得早,回家後少不了被阿爺一頓打,打完後她回房睡覺,醒來總會發現枕邊多了一盒藥膏。想到此節,眼眶刹那泛紅,忍都忍不住。
??“好想你們。”
??自小阿爺就說,葉塢在亂世中存續百年,從不與外人深交。人來人往,有所予就必有所求。欲望永無止境,如溝壑難平,必後患無窮。從枋頭渡那晚起,她就深知這幫晉人為何接近葉塢商隊。他們想要的,不過是那些葉塢秘藏。
??她厭惡一切覬覦葉塢的人。過去在塢堡,但凡抓到一個圖謀不軌的客商或外賊,她從沒好臉色,直接讓塢堡私衛打一頓丟出去。既然明知這幫晉人的意圖,她怎可能笑臉相迎。
??但似乎……謝玄還有點不一樣。葉塢蒙遭大難,外人一走了之就好,他卻護著自己和阿朝殺出重圍。他的人死了不少,他受的傷也不輕,這才護住了她和葉朝。
??如今在他家養傷,她發了脾氣,他很生氣,卻還要留下她。就算他有目的,自己卻實實在在受了他的恩惠。
??非親非故,他真在幫忙尋找葉朝?會是敷衍之詞嗎?
??阿爺,你能不能告訴我,如今這般田地……又該往哪裏去呢……
??她怔怔望著燭火,心中千問萬問,周圍依然靜寂一片,無人回音。
??相鄰的一座院子裏,大片池水浮起騰騰熱氣,如雲如霧,湧進池邊小亭。謝玄走入亭中,坐下繼續玩起彈棋,直到孫無終返回。
??“阿郎,我們在樹下發現血跡和腳印,一路尋找,可惜在一道溪水邊失去蹤跡。”孫無終顧不及擦汗,躬身匯報道。
??“喝口水。”謝玄倒了杯茶,遞給孫無終。
??“多謝阿郎。”孫無終接過茶一飲而盡,又問,“阿郎在葉塢受的傷,不礙事吧?”
??“不礙事。”
??“那賊人……”
??“我有數。讓他們加強守衛,再別放進一隻蠅蟲。”謝玄指尖彈起一顆棋子,看著它與另一顆棋子相撞,“你先休息。”
??孫無終放下茶杯,卻沒走,“阿郎,夜裏涼,別在外麵久坐。”
??“就這一把。”謝玄目不轉睛盯著棋盤。
??阿郎心情不太好啊……剛剛還好好的。孫無終想了想,難道和葉娘子爭吵了?不對啊,阿郎從不在意非議,很難氣成這樣啊。“阿郎……你這是……”
??“她說的是人話嗎?”謝玄重重撥出一枚棋子,棋子碰到盤壁,彈了幾圈才停下。
??“阿郎說不是,肯定就不是。”孫無終順口接話。謝玄沒回答。
??孫無終頓了頓,小心說道:“葉少塢主那脾性,阿郎又不是不知道,早就領教過了不是嗎?她現在對我們抵觸甚大,阿郎再忍忍,千萬要以大局為重!”他端起小爐上的茶壺,給茶杯續水,繼續苦口婆心,“這不是葉塢沒了嗎,現下就隻能指望她了。我覺得吧,阿郎還得想法子主動融洽關係,隻要東西能拿到手,忍讓點也值得。依我看,葉少塢主畢竟是小娘子,現在正是傷心時,阿郎好言寬慰幾句,以阿郎的才貌,哪樣的女子……”
??謝玄抬眸望來,一股銳利如冰的目光射來。
??“屬下告退。”孫無終立馬撂下茶壺,話音剛落,他人已彈到了院門口。
??隨著“啪”一聲,棋子彈進對麵的洞裏,謝玄覺得無趣,把棋子原樣擺好,站起身踱步回屋。
??夜風吹散腳邊的雲霧,突然送來一曲清亮的音調。雖有院牆的阻擋,謝玄仍聽出來是樹葉所奏,技巧並不高明,卻聲聲哀戚,回蕩在明月與飛簷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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