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苦的
晏嬌睡得並不安穩,滿頭都是細汗,發絲淩亂地貼在她額上、頰畔。長睫在幽淡光線下,投出淺淺的影子。
隨著呼吸起伏,睫毛也如羽一般,顫顫翕動。
她整個人躺在榻上,團成一團,時不時囈語幾聲。
慕淮看著她良久,輕輕喚了一聲:“嬌嬌。”
他先前這樣在外人麵前喊她,多少有些不甘示弱的意思,如今隻是因聯係和心間那點隱痛。
晏嬌似乎在夢裏感知到了,模模糊糊地喃了幾下,慕淮伸手去探,聲音顫了顫:“嬌嬌……是我。”
晏嬌輕輕哼了幾聲,慕淮眼底都是痛楚,伸出的手還未觸到她的額頭,又驀然收了回來。
他剛從囚室過來,手上也還是髒的。
慕淮在盆裏洗了手,才將手掌搭上少女額頭。
他慣常身上微冷,這些寒意落到少女額間,讓她安靜了會兒,眉梢平複些許,呢喃道:“……慕淮。”
慕淮聽清了。他抿唇笑了笑,“是我。”
少女有些不滿被人打擾,未曾轉醒,卻皺起了眉。
慕淮將手緊貼她的額間,彎身下去,貼著她的耳邊輕喚:“嬌嬌……嬌嬌。”
聲音溫柔至極,若是少女清醒著,興許要罵他放肆,將他踢開,可這會她神誌不清,隻覺得這聲音將她從混沌裏撈起,讓人很是安心。
少女往被子裏縮了縮,嘟囔道:“爹爹……哥哥……”
最後說了什麽,也聽不清了。
慕淮伸手卻摸她的眼,心如刀割。
他替她撫淚,柔聲輕哄:“大小姐,我在。你不許睡,等大夫來了,乖一些,先讓他看看,好不好?”
少女似乎聽到這句“不許睡”,不滿地皺了皺眉,倦倦掀開眼皮子,眼中含了蒙蒙霧氣,迷茫地望著他。
她張了張唇,聲音很輕:“慕淮,我冷。”
兩人距離極近,溫熱的氣息拂在慕淮清雋的麵上,他卻沒什麽旖旎心思,額頭貼上她的,隻覺炙熱無比。
她裹了被子,因身上發燙,出了層汗,連被褥都有些濕漉。
慕淮將她攏進懷裏,又取過一旁他那件狐狸毛大氅,嚴實地蓋在她的身上。
他道,“大小姐,我在呢。不許睡。”
晏嬌被他收進懷裏,下巴有些咯到了,皺眉“唔嗯”了聲。
那聲貓一般,又細又輕。
明明他身上也是清冷的,可似乎疏解了她一身的熱汗,少女安心些許,在他懷裏略動了動。
慕淮輕輕抱著她,手臂又攏了攏,與她相擁,淚水無聲滑下臉側。
“嬌嬌,嬌嬌。”他一聲聲柔聲喚著,極有耐心地哄著。
韓大夫這會才馬不停蹄地趕過來。
他在門口問了明珠一些情況,才進屋來為晏嬌看診。
晏嬌渾身虛浮無力,被人抓了手腕去搭脈,韓大夫診了沒過多久,她便覺得不舒服,下意識地將頭埋進慕淮頸窩,輕輕蹭了蹭。
似貓撓一般,微微麻癢。
慕淮身子都僵住,韓大夫隻抬眸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
便聽見慕郎君有些低啞的聲音自他頭頂落下。
“你小心些,別碰著她。”
“……”韓大夫垂著頭,從他故意壓抑的聲音裏,聽出了幾分責備的意思。
他知道慕郎君對這晏家小娘子在意得很,也隻能勸道。
“公子放心,受風寒之人,病症反複無常也是常有的事。先喝過藥看看情形,我才能根據病症,調整藥方。”
慕淮看著懷裏的少女,怕驚擾她,抬手為她順了順背,轉頭問明珠。
“為何之前不給她用藥?”
明珠好似又聞見他身上血氣,咬了咬唇回道:“小姐她用不下藥,熬了好幾回,硬生生給她喂下,都被她吐出來了。這碗藥也是剛溫好的,我見小姐睜了眼,本想先去傳話,回來再給小姐用藥,沒想到一回來就發現小姐……”
慕淮麵沉如水,平緩無波地看了她一眼。
明明雲淡風輕的模樣,明珠卻覺得他動怒至極,癟了癟嘴,眼中就含了淚。
那雙清冷的眼裏尋不見一絲情緒,直拿她當個死物看,她在小姐麵前,哪受過這樣的委屈?
曾經被她不屑的那個殘廢早不知去處,明珠深深埋頭,屏息而立。
頭頂砸下他冷如霜雪的聲音:“把藥端給我,我來喂。”
咬牙切齒似的。
明珠不敢耽誤,連忙起身,把那碗藥小心翼翼地端給他,不敢看他一眼,連雙手都忍不住顫抖。
慕淮沒看她一眼。
他讓晏嬌半靠著,端過藥碗,一手將她麵上那些淩亂緊貼的發絲拂開,輕輕道。
“大小姐,喝完藥再睡,好不好?”
他撫了撫少女麵頰,眼中盡是溫柔神色。
晏嬌微微抬起眼皮,夢得昏昏沉沉,不分晝夜,這會睜開眼,朦朧一片,隻能看見小閻王近在咫尺的臉。
唔……還挺好看。
她癡癡地問:“慕淮,你怎麽回來了,你不在朔州嗎?”
以為他還在千裏之外。
慕淮掩起眼中神色,將她的手收入自己掌中,“嬌嬌,我在這兒,你看看我。”
見晏嬌好似恢複些許,他舀了一小勺藥,放到她唇邊,專注地看著她:“把藥喝了,喝了可以吃糖。”
晏嬌抬了抬眼,被他神色蠱惑,喝了一口。
眉眼揉皺起來:“苦的。”
伸手推了推他,滿心裏都是拒絕。
慕淮根本沒動,眼神落在她臉上:“甜的。嬌嬌定是嚐錯了。”拿帕子擦了擦先前被她推開時,濺在手上的藥湯。
又舀了一勺喂她。
韓大夫和明珠低頭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晏嬌被他哄著又喝了一口,臉上皺成一團:“太苦了……騙子。”
慕淮將她臉側一縷長發縷順,麵色無波,“嗯,騙子。”
嘴上應著,又喂了一勺給她。
韓大夫聽著他如此溫言,心裏似風浪似的,微微咋舌。
他是跟著宇文徹從朔州過來的,原先也是軍醫,見過眼前少年刀尖舔血、傷可見骨,仍是一聲不吭的模樣。
誰能想到在旁人麵前無甚情緒,看什麽都如同死物的慕郎君,竟然會這麽溫柔地來哄一個小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