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大恩當報
慕淮指尖摩挲在杯沿,頷首道:“老師已抵達盛京。我本也要往盛京去,在上洛時收到老師來信,說是朝中也知道了江陵府的事。”
晏旭目光落在他身上,通身的清雅氣度,已完全不是當時寄於晏府籬下的旁氏孤親。心中難免生出感慨,就聽慕淮好似又覺笑了一笑。
他抬眸,目光中是毫不避諱的探究:“晏大人在首輔之位上也坐了兩年,到底發生何事,能讓大人你也做出莽撞之舉來?”
晏旭聞言靜默了片刻。
慕淮擱下杯盞:“老師如今也在天子腳下,晏大人告訴我也無妨。”
晏旭終於是鬆了口,目光中隱有歎息。
“晏某到任江陵府不過一年,數月前屢次奏表,江陵府去年冬少雪,開春以來雨水稀薄。我雖一直是京官,可也查過曆任州官刺史留下的地方誌,當中提及江陵大旱會生蝗災、瘟疫、病症肆行。若是不管不問,隻怕江陵府倉很快虧空,陷入生靈塗炭之境。”
慕淮沒有出聲,等著他繼續說。
“可奏表到朝廷,總是被推遲,或被攔下。隔半月才有朝廷不援的消息。”晏旭微微沉吟,“當時陛下因封王之事與我置氣,隻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拿江陵百姓開玩笑。”
慕淮思索了一會兒,“可江陵府是輔京之地,又向來繁華富庶,多興商賈。本地府倉也該建製規模宏大,不遜帝京,晏大人到任時候,江陵府已經如此不堪了嗎?”
他這句話剛落下,晏旭就訝然地又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變了,經由雲川先生之手,昔日的孤苦少年已化為一柄冷劍,言談舉止都透著運籌帷幄的自信與上位者的威壓來。
晏旭點頭:“我自去年來此,嚴查過當地府衙與士紳,江陵周邊的郡縣府倉都換過米,隻是春災來得太快,府城的糧倉還未填滿。”
“公子不知落到實處,在周邊郡縣又是什麽光景。府倉之中多是陳米,饑荒或許可救,隻是晏某更擔心長此拖下去,民怨沸騰,或許會生出什麽難以挽回的事端來 !”
慕淮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他在朔州時,光是下令開辟耕作,動用工匠,當時就激怒了不少百姓。
百姓極易被煽動,最關心的也是眼前之利,溫飽知足便好,至於州官下達的命令,無論是否能走得長遠,百姓一概並不關心。
在江陵府,能煽動百姓和這位信任長史作對的,那可是大有人在了。
慕淮緩聲問:“那大人可知吞吃這江陵府倉,侵害江陵百姓的,又是何人?”
他自言是得了雲川先生之令來的,晏旭也就對他放下了提防。
他麵色沉下去:“府城裏有一族駱姓世家,駱氏有一位子弟,原先是房刺史僚佐,他早年是被長公主舉薦,未經科考,直接出仕,做了江陵府判司……”
他頓了頓,繼續道:“駱氏因此在江陵府越發猖狂無度。賣官鬻爵,收購良田,把持一郡財政,又對手下佃戶苛捐雜稅,一年有八萬石收成。駱氏和長公主走得極近,每年將數不勝數的金銀送入長公主府中。”
晏旭越說下去,麵上鬱氣就越盛。
“上任長史到江陵不過幾個月就鬱結於心,辭官回鄉。刺史房大人不問州中事務,又因信任駱判司,將事務都交予駱判司一人。駱判司人情練達,洞察世事,深得一應主事與通判之心……”
慕淮輕嗤了聲,兩人都知道這是說的反話。
晏旭繼續道:“晏某原本想,駱判司既如此練達,借我一些米糧,等溝渠修築,旱情過去,江陵府倉重新填滿,我將多餘的糧與三成的利還給他就是。他無損反利,何樂而不為?”
慕淮聽了這話,冷冷一笑。
晏旭又說了下去:“可駱判司對我避之不及。大概是我剛到本地,懲治了私下販鹽的張家,又捉拿了勾結郡王的孫家……把這些豪族子弟都在府牢裏關了一陣,如今我有求於他,他不肯應,也是尋常。”
“房大人早就是撒手清官,又顧慮周全,自然要顧著每個人的意思,也不肯出手幫忙。”
慕淮點了點頭,並未多言。
就見晏旭麵色緩和了些:“晏某一時興起,與他們動手。如今想來實在莽撞,晏某往後必當謹言慎行,需得留得一條命,不隻為天子盡忠,也為見嬌嬌。”
他說完便起了身,恭敬地長揖:“承蒙公子救下小女,臣不敢忘恩來日必當相報。”
慕淮出聲:“晏……”才發現聽到他提及晏嬌,自己關心則亂,連聲音也是啞的。
他停了停,語氣有些譏諷。
“晏大人何必幾次三番說要報答我。”
他是為了去尋晏嬌,本也與晏旭無關,晏旭沒必要自彰這麽多次,做出這等效忠的模樣來。
晏旭是想告訴他,欠他的終會親手償還,日後晏氏還會對他忠誠,除此之外,晏氏再不想與他扯上任何關係。
晏旭這個父親,聲明立場要將自己女兒與他隔開。
晏旭固執地重複:“公子的恩情,晏某總會相報的。”
“晏大人想必也累了,嬌嬌還在病中,大人早些休息吧。”慕淮語氣不善,故意在“嬌嬌”兩個字上頓了一頓。
晏旭沉默下去,又拱手與他告退。
慕淮望著他堅定的背影,略略挑了挑眉。
他這次再從江陵府離開,便要趕往盛京。
重歸帝闕——帶給他的喜悅不及那少女的一聲輕喃,一個明媚的笑。
正因如此,他甚至有些想逃。
若是能帶她離開,離得遠遠的,那該多好。可她不肯,可她不願。
他已經能想到到時會有多少人以聯結利益之名,想往他後院送姑娘。
晏旭也是把其中利益看得分明的一個。所以才做出這副大恩不言謝的惶恐模樣,執意要讓晏嬌遠離他。
他有身為父親的立場,想讓女兒離開這些是非爭端,本也沒什麽錯。
慕淮捂住胸口,那處隱隱約約,是痛的。
他無論如何也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