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恰如淚流
西極剛迎尊神旨意不久,就已經要前往軍領以東三裏處迎接,眾人一邊安排人將神君所住的石樓收拾幹淨,一邊又趕往軍領外迎接。
雪刃冰峰在旁,金盤旭日在頂,羽冰落身著淡雪青長袍,頭簪白玉,騎一純白無雜色勝風馬,加之一頭靈絲如日光淋於冰峰之上,整個人猶如冰峰中走出,又逐漸融為一體。
一麵向前,遠方漸漸顯現出烏壓壓地一片,羽冰落放慢速度,遠遠見眾人跪在冰地上,便大聲叫他們起身,自己到眾人處停下,再道:“孤的來意,想必尊神的旨意說得很清楚。”
為首的兩人身著高品官服,羽冰落來之前做過功課,知道這是顏左參和容左參,順便還在神侍口中聽到,青龍軍內上至神君,下至軍長,甚至是士兵小卒,都沒有柳氏之人,從前所有的柳氏人,這些年也紛紛自請退軍轉往別處。
西極寒冷,在此駐紮實為受苦,羽冰落自然明白那些柳氏是不願受苦,加之這方的長官乃是湘瀾,她是縉綌好友,自然不與柳氏對付,故而一一請辭而去,奔向柳氏“天下”。
不過既然如此,反而合了羽冰落的意願。
一路來到青龍軍領外,餘光突然顯過一片灼紅,羽冰落吃驚向那處看去,見那裏有大片紅梅林,她不由得看得愣住。
自她出無靈島之後,再沒看過一片梅花。駐足看了一會,知道身邊人上前詢問才轉回頭繼續向前。
住處有人打理她不必擔心,需先得到理事樓接見眾人,熟悉公務,她下馬後,走向林環兒所在的馬車,伸手扶她下來,見一路上舟車勞頓的林環兒一臉疲態,便道:“你先去住處歇息。”林環兒剛出馬車,冷得一哆嗦,羽冰落又把她的披風扯緊了些,方轉身被兩位將軍指引帶走。
羽冰落走到理事樓,隨行之人放下她的大印和尊神下放的法旨,再有人過來欲換掉桌上的粗青瓷,羽冰落道:“不必,孤在庸疆一戰時,一應用物皆同戰士們一同,如今到了此處也應是如此。”神侍無法隻得再度退下。
一一見過了官員主事,羽冰落便叫過來羽琮給她指派了一支元安衛做親兵,羽冰落原來思及昭元軍歸為柳氏麾下並不想要,隨後又聽到這一支元安衛歸為宮門令管轄,則是柳氏沾染不到的軍隊,她才接受下來。
她指著一男子,道:“帶領我所帶親兵的是顧棠顧中郎。”至於隨行神侍,隻有一個林環兒還是執意跟隨前來,羽冰落思及她多少有些法力可以禦寒,至於其他絲毫沒有法力的神侍,她放心不下故一個都沒帶,不過軍內本就有女卒伺候,並不是大事。
西極並無戰事動亂,羽冰落代行的職務便是看管軍領軍隊,管理過往神妖行人商隊事宜,鎮守一邊疆土,羽冰落看過聽過,就全都明白,故叫他們回去理事。
神君樓屬軍領中最好的一所住處,故而羽冰落來此,理應住在此處,羽冰落走入樓中,正見林環兒雖脫了披風卻又加了一件厚衣,大聲笑道:“讓你平時不愛修煉,今日到這可吃了苦吧。”林環兒早已收拾好了行禮,坐在那捧著熱茶喝,見她進來起身相迎,道:“若不是為了開門窗散散氣,哪裏有這麽冷。”
羽冰落雖笑話她,卻走到她跟前手掌按在她背後施法,林環兒頓時覺得暖和無比,也附和笑道:“公主法力高深莫測,有您在,我還畏懼什麽呢?”羽冰落與她說笑著,向後院一瞧,見後院雖然小,卻隻有一小亭,空闊無彩。
她突然想到那片紅梅林,便吩咐道:“去移一株紅梅到院裏。”侍者應下,羽冰落覺得勞累,走到樓上自己屋裏,屏退眾人,也沒管屋內的陳設比之歸羽閣如何不如,便躺在床上睡了。
樓內侍女見她來後,本是畏畏縮縮不敢抬頭更不敢說話,卻見她拉著林環兒說笑,對待她們雖不親熱卻也沒有傳說中的凶神惡煞,更沒對這次“流放”有過多抱怨,見她進去睡覺,林環兒在外裁製衣裳,覺得好相與,便上前與她交談。
聽林環兒說了一籮筐羽冰落的好話,樓裏的侍女半信半疑,但也對樓上正在就寢的大公主印象好了許多。
……
一陣西風忽起,將幾片柳葉吹到亭中來回踱步的柳垣頭上,他扯掉柳葉又回頭對著侍從道:“再去林府催催,怎麽來得這麽慢。”侍從應聲剛出庭院,就領著林環兒祖母進來。
柳垣見她過來後連忙將其引進屋內,屋內早有幾個柳氏之人,見她來後連忙站起來問:“林侍官走之前,當真沒有回林府?”
林夫人搖搖頭,道:“尊神旨意下得急促,環兒隻傳了信回來,我看過了,並無什麽不妥。”她見滿堂的人愁容滿麵,不解道:“尊神下令讓大去西極,這不應該是好事嗎?”
柳垣將她引著坐下,道:“就是這事過於好,甚至在意料之外,所以才令人生疑。”
他看著桌上的一堆文書來信,道:“咱們這一計謀本是失敗的,尊神知道再查下去會牽扯到歆兒,故而囫圇過去。可青龍神君就是病危,也總有人選頂替,怎會想到她一個公主過去。”
這些話說出,林夫人及其他族人亦深深陷入沉思,思來想去過後,突然一人抬頭道:“除非,尊神是無意大公主當太子,屬意二公主,所以把她發配到西極,以免她結交京內官員。”此話一出的確讓在座之人皆瞠目結舌。
這話實在過於不可信,玥娑年紀不僅小,性子更是貪玩,但也不無可能,眾人一言一語說羽琮有多疼愛玥娑,說得柳垣從懷疑到有所相信,道:“西極那裏還有我們的人嗎?”
在座來的都是柳氏各支的尊長,此時紛紛搖頭,柳垣道:“當初湘瀾那裏難以度日,如今大公主在西極,想必更是如此。”聽他們又說葉氏、林氏及其他家族也有在西極中的人,羽琮細想想,還是與林夫人說道:“既如此,這一切都交給你。”
他又看向其他族人,道:“既然大公主離開神城,諸位也當盡心竭力才是。”林夫人道:“大公主雖去,大祭司如今卻在神城,青龍神君如今也算是常住神城,他們二人是知己好友,同心同德,我們也要當心才是。”
……
青龍神君府內,宮裏的醫官、宮外的名醫個個進府,卻都是唉聲歎氣出來,縉綌見來的二三十個醫官大夫都瞧完之後,便轉身進入臥房,屏退眾人,掀開床帳坐下,看著裏麵坐著的女子容色蒼白毫無血色,他伸手一摸她送下來的烏發,笑道:“大夫都走了,吃藥吧。”
湘瀾臉色雖是慘白,聲音卻中氣十足,笑道:“你說要欠的這份人情卻大。”縉綌歎了一口氣,道:“如今這局勢,大公主隻有在遠處躲避。”湘瀾道:“隻是這一計謀雖讓大公主遠離危險,卻也讓她難以強大起來與柳氏對抗。”
縉綌笑她,道:“你久在西極,不了解大公主的秉性,她豈會安居在西極,不過是蟄伏在暗處的猛虎罷了。”湘瀾稀奇地看向她,道:“從前從不聽你稱誰為猛虎,且看你如今的心性也不如往昔,難不成是要避世了?”
縉綌道:“我從前為著尊神與柳氏對抗這樣久,卻在他的曖昧允許下被柳氏設計到凡間,一眾好友也被他們拉下來自己上位,我也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見湘瀾張口安慰她,搖頭笑笑,眼中略帶嘲諷:“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尊神再寵愛神後,再看著她的臉麵縱容柳氏,卻也不可能將江山送到外姓人手中,他讓大公主去西極躲陰謀、收軍心,他自己在神城攏政事,當靶子,可見他待大公主之心。”
他思及這次的事,又解釋一遍,最後道:“如今我也不想牽扯到這些事當中,但我與他和他父親是多年的情分,他若有讓我幫的地方,我也會幫罷了,至於權力榮耀,我倒不怎麽稀罕。”
“不隻是看淡了吧?”湘瀾突然發話,滿含笑意地看著他,縉綌看出她笑意中別有深意,不甚明白,湘瀾手指指外麵,笑道:“為著你的徒兒,你也不想被牽扯到這恐要持續很久的風波裏,以免把他們牽扯進來。”
縉綌笑笑也算承認,湘瀾話卻不止此處為止,她又道:“你過於寵愛,你的小徒兒已經分不清看不透了。”見縉綌一驚後竟不再回答她,試圖搪塞過去,她拉著他道:“你明白我說得什麽。”
縉綌沒有躲過去,隻能道:“你心思縝密善於觀察,看出來倒也不稀奇。”說到此處,他已經愁得連連歎息,湘瀾倒是不解,道:“從前那些女子,你處過一陣也能全身而退,更何況這樣一個小丫頭。”
縉綌起身背對於她,臉上露出一抹苦笑,他明白湘瀾還沒有看透,既是幸亦是不幸,他隻是道:“你還沒清楚,這事不易。”未等湘瀾開口,他便道:“舟車勞頓,你又見了這麽多大夫,原不該跟你說這麽多,你睡一會,我待會再來看你。”
湘瀾知道他這是不想再談下去,自然也不強求,見他開門又回去,歎了口氣,“什麽時候學得優柔寡斷起來。”
縉綌出門時看見不遠處岫驥和容風坐在一起,卻不見百蕭,他四下一一望過去,皆不見其蹤影,岫驥見他出來連忙上前問道:“世姑身體現在如何了?”
他眼中關切非常,縉綌看著眼前快長與自己一齊高的徒兒,欣慰地摸摸他的頭,道:“你師姑現在睡下了,等她身體好些時,再讓驥兒看望。”他又問起百蕭去哪了,岫驥稱她剛才出去,連自己都不知道她去哪裏。
縉綌本以為百蕭是在這裏等待覺得枯燥出去轉轉,剛想派人去尋,誰知還沒見到人影,就聽到“我在這”,他轉頭一看,就見百蕭提著一個食盒走進來。
縉綌問道:“你這是去哪裏了?”又問她手上食盒裏裝了什麽東西,百蕭道:“徒兒和她們一起去給世姑熬藥,我怕世姑覺得藥苦,又親手做了鬆子碎蒸餅,添了足足的蜂蜜。”
縉綌見她袖口沾有麵粉,想必是著急將藥送來便沒有好好收拾,她接過食盒遞給侍女,讓侍女將食盒送進去,對著百蕭笑道:“蕭兒有心了。”
百蕭低頭掩住深深笑意,想要去拉縉綌的袖子與他說話,手剛伸出去又惴惴不安地放下,隻是抬頭看他,問道:“咱們要不要留在這裏照顧世姑?”縉綌豈會不明白她未做出的舉動的原因,心中竟有些空落落的。
他知道湘瀾真正情況,故而道:“我們在此,你世姑恐不能好好休養,讓她休息一會我們再過來。”百蕭低著頭說了句好,半晌後才抬頭看他,本以為他早已轉過身去,結果她一抬頭,正巧對上了他的眼神。
她一瞬間的失神後又無比疑惑,喊了他一聲,“怎麽了?”身邊的岫驥不像她,直接扯住縉綌的袖子問道:“師父在想什麽?都不搭理師妹,待會師妹可是要生氣了。”縉綌被他一扯才回過神,察覺到剛才實在失儀,溫柔一笑對百蕭道:“師父在想,驥兒和蕭兒如今都長大了,為師很欣慰。”
岫驥聽之十分自豪,可百蕭卻似乎十分不喜歡他這句話,原本拘謹的麵容倒似生了氣,一眾人離去之時,她也隻是沉默地走在旁邊。
她騎在馬上,左手卻不斷地扯著自己係著的香囊,取下來捏著來回甩動,不知心中想些什麽,一時沒拿住手中得香囊也掉下去,她才回過神去看,眼前就伸過來一隻大手,上麵正擺著掉落的香囊。
她心中一震,抬頭去看此時離自己極近的縉綌,下意識地想要再靠近一些,又被理智約束,捏住香囊的一頭,喏喏道:“謝謝師父。”
風牽樓鈴啼笑如是,襟天雲著石地,街間赤心自意錯,暖江恰如淚欲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