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七) 許多年後
深秋時節,凝重的霧霾籠罩著淮北平原,天空像一條髒乎乎的抹布透著土腥味,從高鐵弧形舷窗望出去,田野中不時閃過的城市和鄉村,都像是一幅退了色的舊照片灰糊糊地毫無生氣。我來時看了天氣預報,知道華東平原近幾天有霧霾,這樣的霧霾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嚴重了。我收回目光,瞥了眼自己的鄰座,這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從他職業的表情和一塵不染的穿著上判斷,應該是位有點身份的地方小吏。他正隨意地翻著手裏的一張前幾天的《××日報》,頭版頭條一個加粗的大標題吸引了我的目光——《創新無止盡,攀登永不停——南申耀發紡織集團發展紀實》。
“你在XX市工作嗎?”我指了下同座手中的報紙友好地問道。
“是啊,我是XX市招商辦的。”中年幹部仰起頭來,回了我一個友好的微笑,“你這是去哪裏出差啊?”
“我是去你們市裏參加一個招標會。”我回給了他一個微笑。
“聽口音,你好像也是我們家鄉的人?”他猜測著問道。
“是啊,家在XX縣。”我自嘲地點了點頭,“在南方呆了好多年,家鄉的口音還是沒完全變過來。”
“哎呦,還真是老鄉啊,久仰久仰……”中年幹部的臉一下綻開來,露出了略顯誇張的笑靨,“你來開招商會,該是個大老板吧?是我們家鄉的驕傲,方便加個微信嗎?”
“什麽大老板呀,是給大老板打工的,主要經營一些機電設備。”我被他搞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解釋道。
“那也是公司高管啊,有沒有在家鄉投資的意向,我們現在正大力招商引資,政策優惠,歡迎八方來客。”中年幹部的職業精神著實令人佩服。
“這……我可沒有發言權,需要公司董事會決定。”我掏出手機打開了二維碼,“你如果出差路過我們那裏,可以發信息給我,如果需要幫忙,我一定會盡力,對了,我們XX集團的董事長是從美國回來的,他也是我們的老鄉。”
我原本想說出三爺爺的名字,可想想現在的幹部早就不知道了,就沒有再往下介紹。招商幹部聽了我的話很興奮,嘴裏連聲感謝,他說知道我們集團的名字,回市裏後一定專門匯報,下麵馬上去登門拜訪。
算是彼此熟絡了,我指著他手中的報紙問道,“能讓我看看這張報紙嗎?它說的好像是我們縣裏的事情。”
“可以,可以,你看……”中年幹部忙不迭地將報紙遞給了我。
“謝謝。”我低下頭來認真地閱讀起來,這是一篇黑體字加粗標題並帶編者按的整版通訊。
《創新無止盡,攀登永不停——南申耀發紡織集團發展紀實》:“今天,對於我市來說是一個可以載入曆史的日子,經過數輪艱苦談判和友好協商,我市縣域骨幹企業耀發紡織公司與香港南申集團合資簽字儀式在××縣隆重舉行,成立後的南申耀發紡織集團將成為我市縣域第一家在港交所上市的企業,市政協常委、省百名優秀企業家崔耀發先生將出任南申集團董事、南申集團耀發紡織有限公司總經理。市委副書記,市長魯豫親切會見了南申集團創始人、董事長侯金邦先生,並親自主持了簽字儀式,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
南申集團是在香港注冊的一家以經營紡織、外貿、房地產為主的上市企業,在國內外已有5家分廠,第6家分廠正在東南亞加緊建設。南申集團創始人侯金邦先生20世紀60年代大學畢業後,曾分配來到我市工作,改開開放後擔任過××縣棉紡織廠廠長,他對自己曾經奮鬥過的第二故鄉充滿了感情……”
秋末的黃昏來得總是很快,還沒等山野上被日光蒸發起的水氣消散.太陽就迅速地落進了西邊的地平線。車廂裏燈光已經亮起來了,柔和的光線下人們的麵孔看上去都有點虛幻。
“吳總,想什麽呢?吃飯了。”中年幹部拿著兩盒車上的快餐,從餐車走回來站在了我的麵前。
“噢——謝謝。”我從報紙上抬起頭,接過了盒飯,想掏錢付給他。
“吳總,這是幹什麽呀?你回家鄉了,家鄉人還請不起你一個盒飯嗎。”中年幹部趕緊搖著手拒絕了。
“吳總,我看你認真地看這篇報道,這南申耀發紡織集團與你有關係嗎?”中年幹部坐了下來,指著我手裏的報紙問道。
“我曾經在XX縣紡織廠工作過,這個你應該懂……”我淡淡地回答道。
“哦……原來是這樣。”中年幹部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車窗外大概起風了,暮色中樹木開始晃動起來,天空中的霧霾越來越濃,所有的景物都漸漸地與夜色混為了一體。凝望著車窗玻璃上頭發花白的影像,我發覺自己越來越像父親了。
臨近午夜,我下了高鐵,新建的高鐵站在市區東郊。招商幹部有車來接,他邀我一起上車,要送我去召開會議的酒店,被我謝絕了。我打了一輛出租車,瀏覽著城市的夜色,感受著它陌生的變化。
到達賓館,登記入住,我來到房間,洗去一天的灰塵,在柔和的燈光下翻看著明天會議的日程。在參會領導一欄中,我看到了袁圓的名字,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省電力公司副總經理?我愣怔了片刻,心裏有些潮濕。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看短號是董事長打來的:“董事長,我已經到了,你有什麽指示?”
“我看了研究了甲方的資料,那位負責這個項目的電力公司分管副總,我向省裏原來的朋友打聽了一下,他們說這位袁總為人很正直,雖然是一位女性,但是很有工作能力,這對於我們憑實力競爭的公司很有利,你看看能不能找個機會直接接觸她,具體介紹一下我們集團的情況。”
“好的,董事長,我來找機會。”
“坐了一天高鐵很疲勞,趕緊休息吧,另外,私下裏別叫董事長。”
“好的,堂叔。”
董事長道了聲晚安掛斷了電話。我放下手機,去客房的小吧台衝了一袋賓館提供的速溶咖啡,端到落地窗前慢慢品味起來。因為平日工作壓力大,我不知什麽時候學會了喝咖啡,但是我隻是用它提神醒腦,分辨不出產地和口味的優劣。剛才董事長又一次提醒了我,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更願意叫他董事長而不是堂叔。我知道董事長對我不錯,他沒有按照三爺爺的意願去生活,卻繼承了老人家的作風和品行,可是我總感到自己與他之間有著說不清的隔閡。
眼前這座多年不見的城市,原本的人文曆史已經消逝殆盡,有著信息時代急劇變化的浮華和氣勢,像一個趾高氣揚的暴發戶,沒有絲毫貴族氣質和內涵。我入住的這家酒店是省電力係統的產業,外表看似樸素莊重,內部卻處處閃爍著低調的奢華和咄咄逼人的氣派,這次甲方把電力設備招標會安排在這裏,也是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需要去見袁圓,省電力公司的袁副總,可是,見麵後該說些什麽呢?說昔日情感往事?說離別後的情況?再說彼此現在的生活?而後就業務往來談生意……這會不會顯得過於油滑,消磨掉彼此心底最後的真摯……
夜深了,我仰躺在床上難以入睡,袁圓、崔老扒、南蠻子老侯……又一次激活了我努力忘卻的記憶,當年的荒謬,今日的荒誕,重新交織在一起,開始呲咬著我的神經。我下床來吃了一片安定,又從旅行箱中找了本書,在床頭的閱讀燈下翻讀起來。這是一本關於宇宙學的英文著作,是董事長知道我的閱讀愛好,在歐洲開會時買回來送我的,作者後來獲得了2019年諾貝爾物理學獎。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喜歡上關於時間和空間的書籍,在疲於奔命的繁雜世界裏,似乎隻有這才能給自己一絲遙遠的希望和安慰。師傅魯豫留給我的那些書都沒有丟,在多年漂泊不定的日子裏主動或被動的搬遷中,我被迫丟棄了許多心愛的東西,卻始終帶著這些曾經給了我生存理由和勇氣的書籍。帶著它們,就像帶著自己的靈魂,人總不能丟了自己的靈魂。
高樓間的霓虹燈依舊閃爍,街道上依舊有汽車穿行的聲音,對麵的歌舞廳還能聽到各種混合的音樂,床頭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聽筒裏一個嬌媚的女人問要不要服務,我惱怒地掛斷了電話,城市讓自己沒有了屬於自己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