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六) 大雁南飛
黃澄澄的水稻垂著沉甸甸的穗頭,廣袤的田野豐盈而悠遠,顯得一副安寧的秋聲美景。可是在前方的路基上下、溝渠兩旁、匯集了黑壓壓的人群,悲憤的呐喊蓋住了車頭嘶嘶的汽笛。出什麽事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出事了,真出事了……”
剛才怕死躥下車的男列車員,光著腦袋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油光可鑒的胖臉一片慘白。
“出事了……出什麽事了?”我探出身子問道。
“前麵軋死人了,一灘血,是堵火車的人,這……這不找死嗎……”男列車員麵孔抽搐著往車上爬,剛才他跳車時沒有放下車梯隔板,手忙腳亂地爬了半天也沒上來。
“軋死人了,這是怎麽回事?”車廂裏的人們亂哄哄地驚呼著,“前麵那麽多人是幹什麽的?”
“太可怕了,撞倒了兩三個,有個胖子腦袋被撞扁了,還在車頭前躺著呢,真太惡心了……”大概是目睹了恐怖的一幕,列車員肥厚的嘴唇哆嗦著,說話都不太利索了,他仰起頭望著站在車門前的我,惱怒地喊道,“哎,愣著幹嘛,快伸手拉老子一把。”
我沒有計較他的態度,拉著男列車員的髒手,將他提溜進了車廂裏:“這些人都是哪來得?”
“看見他們打了個橫幅,是下麵縣裏一個什麽紡織廠的,好像廠子要破產了,他們到市裏上訪好幾天沒人理,也不知誰出的餿主意,想用這辦法引起上麵重視,真是病急亂投醫,不要命啦……”攀上來的列車員摸了把腦袋驚呼起來,“哎呦,我的帽子哪去啦?”
我像被人打了一悶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他們是××縣紡織廠的嗎?”
“誰管他媽的什麽廠,反正是不要命的,我帽子呢?誰看見我帽子啦?”男列車員摸著自己的頭頂,沮喪地大聲嚷嚷著。
“這……這到底是為了啥,咋還出了人命呢。”墩我的大屁股農婦歎息著,隨手指了下車門外的髒水溝,“你帽子在那兒呢。”
“我帽子怎麽掉溝裏啦?這是誰給我弄得……”男列車員詫異地望著車外,惱怒地大吼起來。
“是你自己剛才跳車時,被風刮跑了……”大屁股農婦懦懦地應了一句。
一切發生得這樣突然,我跳下車廂匆匆朝前麵奔去,幾位想看熱鬧的人也跟著跳了下來。我忘記了被大屁股農婦墩在胸口的疼痛,心中充滿說不出的悲愴,這就是張胖子說得拚上一把?決絕而愚蠢。前方的人群已經亂了陣腳,驚慌地散落在稻田中,手裏的旗幟耷拉在路基下,拉的橫幅拖在了水溝裏,還有幾位像滯留的困獸立在鐵軌上,倔強地對峙著鋼鐵列車。我踏著碎石填充的路基跌跌撞撞朝前奔,身子像秋風中的枯枝瑟瑟戰抖,忽然,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腳下的碎石一滑差點滾下了路基。
“肖美花——”我衝過去一把抓住了大額頭,“你幹嗎來這裏?”
“吳平……”肖美花淚眼婆娑,看清是我立刻哭出了聲。
“小蔡師兄知道嗎?”我急吼吼地問道。
“他不知道,俺都出來快三天了……”這位哺乳期的女工哭的無法自持,雙肩急劇地抽搐著,“大家都來了……”
肖美花的淚水濡濕了衣襟,我的太陽穴在謔謔地跳疼:“小蔡師兄該急瘋了,孩子也一定在找你,你呀,怎麽跟張胖子他們在一起呢……”
“吳平,你說……俺們紗廠還有救嗎……”肖美花跌進了我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妹妹,別哭了,小蔡師兄是個好男人,紗廠不在了,他會掙錢養活你們娘倆的。”
“可是我想自己養活自己,紗廠不在了,俺爹的退休金也沒了,今後的日子咋過呢……”
“天無絕人之路……”
遠處傳來了救護車淒厲的鳴笛,由遠及近劃破了秋日湛藍的天空,抬眼望去煙塵滾滾的公路上吉普車、麵包車、墨綠的大卡車蜂擁而至。午後的斜陽裏,大功率擴音器開始嗡嗡響起,一位自稱市裏某部門領導的男人勸告大家趕緊離開,穿著各色製服的人踏過起伏的稻浪快速朝這裏匯聚,悶在燥熱車廂裏的旅客們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我看著肖美花被人帶走後,正準備返身往回走,被一位大蓋帽給攔住了:“你是幹什麽的?市裏專門派車來接你們,還不趕緊離開。”
“我是火車上的旅客。”我沒好氣地脫口而出。
“你是車上的旅客?哪跑下來幹什麽,這熱鬧有什麽好看的!”大蓋帽粗聲大氣地訓斥道。
我沒有分辨,也不想惹麻煩,趕緊轉身離開,被大蓋帽衝上來一把擰住了膀子:“你說不是他們一夥的,誰來證明?是不是想逃跑!”
我無奈地掏出了貼身裝著的錢包,拿出自己得車票遞過去,大蓋帽飛快地瞥了一眼,悻悻地鬆開了手:“趕快上車去,再搗亂把你抓起來!”
我回到車門旁,抓著扶手攀上去,剛剛還歡騰雀躍的車廂此刻一片肅穆,我心情雜亂,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棉被上。
“你看見死人啦?”沒了軟帽的男列車員驚悸地瞅著我。
我垂著頭不想回答,一位幹部模樣的人打斷了列車員的話,憤憤地說道:“這些人還以為自己是工廠的主人啊?都下崗了還來瞎胡鬧,這事情太惡劣了,都該抓起來蹲大牢!”
“廠子破產了,人都沒飯吃了,還怕什麽?要是我也這樣。”旁邊一位出差的黑高個不滿地戧了對方一句。
“你……你這是啥立場,你這是在為壞人鳴冤叫屈!”幹部模樣的聽到有人頂自己很惱火。
“誰說下了崗就是壞人啦?”黑高個並不買幹部的賬。
“算了,算了,這年頭工廠破產,職工下崗,都不稀罕了,生活一下沒了著落,職工也夠倒黴的了,這還死了人,唉……”旁邊的一位老年旅客息事寧人地勸解著雙方。
秋日的天空太過清澈,陽光不著灰塵地落在原野上,遠處的綠色大卡車裝滿人,開始鳴著喇叭一輛輛返回。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抬著幾副沉重的擔架,在傷員痛楚的喘息中,吃力地從車廂前經過。一陣秋風襲來,後麵擔架上的白布被掀開了一角,露出了一個血呼呼的腦袋。大屁股農婦陡然一聲尖叫,恐懼地背過臉去。盡管充滿血汙、破裂變形,我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心頭一陣痙攣,趕緊閉上了雙眼。
列車一聲長嘯,吐出兩口憋久的怨氣,抖擻起鋼鐵的身軀又徐徐上路了。西斜的陽光下,隨著車輪“哢嚓哢嚓”的加速聲,滿地狼藉的車廂裏重新喧囂起來,剛才的一幕刺激了每位的神經。
因為話不投機,互不相讓,黑高個和幹部再次劍拔弩張幾乎動起手來。沒了軟帽得男列車員擠過人群,高聲地嗬斥兩人。在周圍一片勸解、起哄和孩子的啼哭聲中,車廂裏又亂成了一鍋粥。
我對身邊的一切充耳不聞,任由淚水默默流過臉頰,身旁的大屁股農婦疑惑不安地望著我。張胖子血汙的腦袋還滯留在腦海裏,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與自己情怨交集、狡黠而世俗的保全工,會以這種不堪的方式告別這個世界。在以後的許多年裏,無論是在燈紅酒綠的應酬裏,還是在鶯聲燕語的周旋中,我都會突然幻想的這一幕,它總是一次次無形地潛入我睡夢中,讓我在噩夢中驚醒,無法再次入眠。
天空被夕陽染得血紅色,成熟的原野閃爍著璀璨的金光,一隊大雁從北方疾速地飛來,伴隨在了奔馳的列車不斷地變換著陣容,一會兒排列成“一”字,一會兒排列成“大”字,最終形成了一個大大的“人”字,“嘎嘎”地鳴叫著,漸漸地消逝在了逐漸黯淡的天際。
那裏是南方,我期待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