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五) 故土永離
秋日的淮北陽光溫潤,風和日麗,陽曆九月八日,我在鄉鄰們簇擁下走出了家門,娘因為我要離去哭得淅瀝嘩啦,扁臉二妗子在一旁殷勤地勸慰著。我離家上學的日子是娘選的,當時人們還沒有將“八”當作什麽吉慶數字,而是那天正好是農曆八月初九。幾天前,娘為了討個吉利,專門到二狗蛋家找張寡婦翻了她珍藏的一本黃曆,查出八月初九“忌嫁娶、納彩、告狀;宜祈福、開光、出行。”這也應了家鄉的那句俗語:“三六九,出門走”。
二狗蛋撇開魯南媳婦和兩個孩子,拄著單拐拽著我的手一路送行,費力地爬上了村口的運河大堰:“大平,俺們這夥人裏頭,就算你小子能行,幹什麽有狠勁,非要弄成了才行。”
我望著二狗蛋的殘腿,心情有些複雜:“魏眼鏡從小就說你上課不看黑板,整天往女人身上瞟,你要是能下苦功夫好好讀書,你也能行。”
二狗蛋被我揶揄地咧嘴一聲:“不說俺了,說說你吧,你的那位俊媳婦真去南方啦?”。
“嗯。”我微微點了下頭。
“你鐵了心要去南方,就是為了找她嗎?”
“我想離開這兒。”我把目光投向了河灘,“我去南方看看,說那裏能按假肢,裝上了就跟好人一個樣。”
“要不是我這條腿,現在幹什麽都行。”二狗蛋囊著鼻子,目光迷離而憤恨。
“狗日的曹山礦,老子一定不會放過他!”我咬著牙說道。
“大平叔——”二狗蛋的大女兒跑了過來。
我伸手掏了把口袋裏,裏麵還有幾顆水果糖,我把糖塞到了小丫頭手裏:“再見啦……”
秋天的運河水波瀾不驚,即將開鐮的稻田馨香撲麵,爹想要騎車帶我走,望著他灰白的頭發、駒僂的脊背,我忙從他手裏接過了“大金鹿”。中午時分,我們到達了縣城,爹原本還想送我到市裏,在我反複勸說下放棄了。我乘坐班車開出車站時,發現爹還沒有離開,依舊呆呆地站立在原地,我搖下車窗使勁揮了揮手,趕緊把臉轉了回來,我怕他看見自己濡濕的目光。
市裏的火車站離長途汽車站不遠,我扛著行李步行過去不一會就到了。站前廣場上黑壓壓擠滿了人,上世紀八十年代沒有高鐵,沒有私家車,飛機一般人坐不起,火車是最重要的遠行工具,這座隴海線上重要的中轉站每天都人潮湧動。我在人群裏轉悠了好半天,才看到自己所乘車次的牌子,在牌子後麵已經排起了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
初秋時節,午後的太陽依舊猛烈,廣場上沒有任何樹木,人們暴露在赤裸裸的陽光下,前胸貼後背擠在一起,心中的火氣極易被點爆,我身後一位大屁股農婦不知什麽原因與旁邊的瘦男人吵了起來。聽說列車要晚點三小時,四周一片抓狂的哀歎聲,當我們站得腿都快抽筋了,才傳來列車進站的消息。
在檢票員的吆喝聲裏人們拚命地往前擁去,原本還成行的隊伍“呼啦”一下全亂了。我扛著用塑料布捆紮嚴實的大棉被,拎著鼓鼓囊囊的“上海旅行”帆布包,隨著洶湧的人流擠進了車站。列車已經停在了站台上,車頭呼哧呼哧噴湧白煙,人們拎著大包小包,爭先恐後跨過咚咚作響的天橋,在車廂門口聚成一坨坨肉疙瘩,上演起你爭我搶的貼身肉搏。
車前頭那裏的人相對較少,我仗著年輕力壯扛著大棉被,順著站台拚命朝跑,一直跑到第一節車廂前才停下。顧不得身前身後的嘶喊叫罵,我手足並用從黑壓壓的人頭上翻過去,滑進了半敞著的車門中。
車廂內也早擠得水泄不通,連個插腳的空都難找,我在車廂連接處站住了腳,放下手中的行李,一屁股坐在了捆好的棉被上。一個斜戴著軟塌塌鐵路便帽的男列車員,手拽腳蹬地使足了吃奶的力氣,才把車門“咣當”一聲關上,他罵罵咧咧地回過身來,看見坐在了過道上的我,順腿踢了腳我的帆布旅行包。
“誰讓你放這兒的,別人還走路嗎!”戴軟帽的列車員瞪了我一眼。
“實在沒辦法,這擠得沒地方了。”我不敢怠慢,歉仄地把包拽過來,使勁塞到了自己的大腿下。
火車“咣噹”一聲啟動了,站台上還沒擠上車的人們跳著腳,沮喪的呼喊和憤怒的咒罵響成一片。
“孩子——我的孩子——”一位媽媽提著行李跟著列車狂跑,她把孩子塞進了車窗,自己卻沒有能鑽進來。
“媽媽——媽媽——”男童身子探出車窗,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列車在轟鳴中毫無表情地越駛越快,車上的幾位婦女趕緊拉住孩子,車上車下哭成了一片,體力耗盡的媽媽跌坐在了站台上,發瘋地哭喊聲越來越遠。車廂裏人歡馬叫亂作一團,被母親無辜丟進來的孩子嗓子已經嚎啞了。一幢幢灰色的樓房,一排排低矮的平房,一串串聳立的電線杆,在迅速地朝後隱退,鐵軌兩邊的房屋越來越稀,斷斷續續的稻田開始呈現在麵前,這座五省通衢的淮北重鎮正從麵前一點一點滑過。
“同誌,這孩子咋辦?”幾位婦女拉住戴軟帽的列車員嚷嚷著。
“能怎麽辦?找他媽媽去。”男列車員不耐煩地甩著袖子。
“他媽媽沒上來車。”一位婦女趕緊解釋道。
“他媽媽沒上車,他怎麽上來的?”列車員瞪著眼睛,指著孩子責問道。
“他媽媽把他塞進來的。”另一位婦女更急了。
“他媽媽塞進來你們就要啊?不知道人多太亂嗎。”列車員惱怒地回應著。
“好啦,好啦,不說這麽多了,列車員同誌,你給想想辦法吧,這孩子該怎麽辦?”一位中年男人息事寧人地對列車員說道。
“我有什麽辦法?你們誰把他弄上來的,誰就負責暫時養著他。”列車員沒好氣地回懟著。
“你是列車員,你不解決問題,還推卸責任……”軟帽列車員的態度引起了眾怒,人們圍著他開始理論,要求他趕緊給孩子想想辦法,軟帽列車員不耐煩地爭辯著,雙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
我抹了把臉上的熱汗,把視線從爭吵的人群移開,車輪撞擊鐵軌的“哢哢”聲敲打著耳膜,經過拿到通知書後的亢奮和折騰,這單調的聲音好似一首催眠曲,不知不覺喚起了周身的疲憊,車廂裏鬧哄哄的人聲還未平息,我的頭就開始越來越重,似睡非睡地迷糊起來。
“嗚——嗚——”一陣急促的汽笛聲把我從瞌睡中驚醒,一串金屬激烈的噬咬聲像一把鈍刀“嘩啦啦”從我心頭劃過。我暈乎乎地還沒明白怎麽回事,戴軟帽列車員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
就在人們錯愕不已時,就聽戴軟帽列車員怪叫起來:“不好了,出事啦……”
在一片列車急刹的戰栗聲響中,車廂裏的人們東倒西歪,行李叮叮咣咣撞在了一起,戴軟帽的列車員一把推開我身邊的大屁股農婦,朝著車廂門猛撲了過去。毫無防備的大屁股農婦被撞得站立不穩,結結實實地跌坐在了我的心口,把我墩得“哎呦”一聲差點憋過氣去。
戴軟帽的家夥顫抖著雙手,“嘁哩喀喳”地打開車門,還沒待列車完全停穩,就“嗖”地一下跳了出去,那頂扣在腦後的製服軟帽被旋起的颶風“呼啦”一下,刮到了路邊肮髒的水溝裏。
列車像一頭被束縛住了的怪獸掙紮著停了下來,我使勁把懷裏那個碩大的屁股推開,忍著周身關節錯位般疼痛,趕緊爬起來,扒著敞開得車門往外看。火車頭還在不停地咆哮著,噴吐的白色蒸汽吹打在臉上,頭發忽地奓起來,我努力張大被刺疼的雙眼,竭力從大團煙霧間探望過去,立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