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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四) 秋水入懷

  炎熱的暑氣開始消散,明朗的初秋輕盈走來。我考上了大學的消息被娘傳得四鄰八舍無人不知,回到縣裏填好誌願,我去了一趟於老師家,向她和於二爺表示衷心感謝。於二爺年事已高,身體已經不行了,平日都是臥床休息,我來到老人家床頭俯身問候時,二爺顫巍巍地坐起來,拉著我的手叮囑道:好好讀書,正直為人,像你三爺爺那樣,做個有本事的好人。


  ??等錄取通知書的日子讓人望眼欲穿,先是國內重點大學,然後是地方普通高校,當我拿到“南方工業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時,已過了陽曆九月初。看著大紅封麵上燙金的“南方”兩字,有種止不住想流淚的感覺。


  ??我騎著紅姐留下的自行車回到下吳窪,在村口的大堰上就被一群孩子堵住了,一個塗著紫汞的瘌痢頭一揚脖子,所有的孩子都跟著唱起來:“騾子叔上大學,回頭娶個醜老婆,不認爹不認娘,專給俺們買塊糖。”


  ??“買你娘個頭!這是誰瞎編的?”我從工作服褲兜裏抓出一把水果糖,笑著向孩子們拋撒過去。


  ??趁著他們歡天喜地撿糖之際,我一厥屁股“哧啦啦”溜進村子。從村口到家的一路上,我第一次感受到爹當年返鄉時的自豪和榮耀,遇見的鄰裏熱情地打著招呼,聽說我拿到了錄取通知紛紛點頭誇讚。


  ??一彎月牙斜掛在西南天邊,秋蟲的唧令聲此唱彼應,娘小心翼翼捧著錄取通知書,還在一遍遍仔細地端詳。


  ??“他爹——你說這能是真的嗎?會不會有誰和俺大平重了名?”不識字的娘有點不放心地望著爹。


  ??爹吧嗒著旱煙袋,滿臉喜色地嗔怪道:“你都胡想什麽呢?這地址、名字都寫得清清楚楚,還會有錯!”


  ??“大平也是快奔三十的人了,這一走出去上幾年學下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娶上親呢。”娘試探著對爹提議道,“他二妗子前幾天給說得那個丫頭條件不錯,俺們這幾天就給大平定下來吧?”


  ??“這事啊,得打平自己說了算……”爹瞥了我一眼,苦笑著搖了下頭,“學校考得那麽遠,這一走回不回得來都難說,咱明年新屋還蓋嗎?”


  ??“不蓋了,大平都走了……”娘垂下眼簾,眼圈微微有些發紅,“走吧,像他三爺爺一樣出去幹大事。”


  ??聽著爹娘對話我沒吭聲,起身走回東廂房。床頭上放著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等錄取通知書的這些天裏,我百無聊賴翻看著師傅魯豫留給我的這些小說書。窗外,天空幽蘭,銀河閃爍,我拿起小說躺在了床上,望著封麵上戴 “布瓊尼” 軍帽,手舉戰刀躍馬飛奔的保爾,我忽然幻想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冬妮婭真嫁給了保爾,他們會幸福嗎?出身、階層、教育、信仰……無數的溝壑能用彼此得感情填平嗎?個體的努力可能改變個體的境遇,卻改變不了整個群體的屬性,再美好的愛情恐怕都難以承受生活的世俗……


  ??隨後的幾天裏,來賀喜的鄉鄰們絡繹不絕,就連鄉裏的文教助理和教了我一年半的“魏眼鏡”也來了,請來寫喜帖的會計“四眼”忙得手腳朝天。爹臉上的皺紋笑開了花,娘更是一路小跑忙裏忙外,在人們的誇讚和恭維中,虛榮心得到了少有的滿足。


  ??“大平叔,大平叔,門外來了輛小汽車。”瘌痢頭帶著兩個孩子連呼帶叫地跑進門來。


  ??我被幾個孩子不明就裏地拽到院子裏,看見三紅和他哥渾圓著身子走了進來。三紅他哥看見我緊走兩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吳老弟考上大學,俺們也來沾沾喜氣,這在往年啊,你就算是個舉人老爺了。”


  ??望著他脖子上閃閃發光的金鏈子,我一時感到很錯愕。三紅他哥看我緘默無語,忙朝三紅努了下嘴:“還楞著幹嘛?趕緊上禮去啊。”


  ??“哎……”三紅應承了一句,從挎著的大紅皮包裏掏出一疊錢。


  ??“這禮我可受不了……。”我忙著想上前阻止,手卻被三紅他哥死死拽住了。


  ??“俺們哥倆還客氣什麽?前幾天魯縣長召集民營企業家開會,還專門向紗廠崔老板問起過你呢,大夥都知道你倆得關係,俺們以後要多多仰仗你們師徒呢。”


  ??我看著三紅把錢交到“四眼”手裏,聽著二妗子和張寡婦羨慕的嘖嘖聲,胃裏像吃了個蒼蠅惡心難受。


  ??為了答謝前來賀喜的眾鄉鄰,爹娘不顧我的堅決反對,在院子裏搭起了喜慶的大棚,拿出了為我蓋房子的積蓄,請來了本鄉最有名的大廚和他的徒弟。兩天時間裏,二十多桌流水席從中午吃到晚上,男女老少人聲鼎沸,大人小孩熙熙嚷嚷,一群群汗汲汲的身體,一個個噴著酒氣紅撲撲的臉蛋,相映成趣,熱鬧非凡。為人尖酸刻薄的本家二妗子放開肚皮大吃了兩頓後,撐得去鄉衛生院掛了一整天的鹽水。二狗蛋拄著雙拐帶一家人狼吞虎咽後,他媳婦齜著兩顆黃板牙把孩子按在地上,硬要他們磕頭認我做幹爹。二狗蛋家平時吃飯油水太少,她娘張寡婦自打吃了第一頓後就開始連天拉稀,但就這樣還堅持頓頓過來,多少以後,張寡婦對人回憶說,這是她見過的下吳窪辦得最漂亮最火紅的一件事。


  ??我考上大學的確在下吳窪起了“示範”作用,無錢無勢的鄉親們認準了“上學”這條路,要求孩子懸梁刺股發奮讀書,後來陸續有子弟考上些亂七八糟的學校。當花幹了血汗錢的爹娘帶著引以為傲的孩子,輾轉來到我居住的城市,像當年他們的父輩找三爺爺那樣,求我給找一個好工作時,我都會在表示無能為力後,陷入極度的惶恐和內疚。我的一位考上民辦三本播音主持專業的本家侄子,因為找不到合適工作,還不了助學貸款,沒法在城裏落戶安家,更別說買房買車了,麵對女朋友的決絕離去,無法忍受心靈落差,最終跳下了這座浮華城市最氣派的立交橋。麵對他痛不欲生又充滿疑惑的雙親,我在惋惜悲哀的同時,有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等到家中的喜宴席結束,一切都消停了下來,我花了兩天時間字斟句琢地給袁圓寫了封信,告訴她自己去南方上學的事,“誠懇”地解釋說因為時間緊,無法當麵向她和袁媽媽致謝了。我還告訴袁圓自己把當年捐贈給紅姐的錢寄給她了,並委婉地說明了紅姐和小壯如今的情況,請她把錢交還給市團委和婦聯,退給那些慷慨解囊獻愛心的人們,如果實在退不了,就用於救助其他有困難的烈軍屬吧。


  ??我害怕袁圓收不到,專門騎車到鎮上的郵電所寄了掛號信,並將一張匯款單交給了櫃台裏的營業員,這位斜梳著一條獨辮的姑娘看到上麵的數字,驚訝地抬起了臉來。


  ??獨辮姑娘揚起眉梢:“你這麽有錢啊?”


  ??“不是我的錢,是我當初有事借人家的,現在還給別人。”


  ??獨辮姑娘點了點頭,掃了眼匯單上的匯款人,詫異地問道:“你叫吳平?是在縣裏紗廠嗎……”


  ??“嗯。”我有些疑惑,不知道她幹嘛問這個。


  ??“你知道我嗎?”獨辮姑娘白皙的麵孔微微有些泛紅。


  ??“不知道……”我打量著眼前的獨辮姑娘,長得清清爽爽,在鄉村算是個漂亮的姑娘。


  ??獨辮姑娘欲說還羞:“你二妗子和俺們爹媽說過你。”


  ??“哦……”我心裏一下明白了,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二妗子是個不靠譜的人,她的話你千萬別當真,紗廠已經破產了,我馬上就要走啦。”


  ??“你要走啦,去哪裏?”獨辮姑娘羞赧地問道。


  ??“去南方……”我友好地揮手再見,快步走出了郵電所。


  ??酷暑消散,秋風漸起,天地一下清明透亮起來。娘一直在家裏為我準備行裝,增這減那,唯恐有什麽考慮不周,讓我在外麵受了委屈。


  ??“南方不冷,這厚棉被實在用不上。”看見娘在捆家裏最厚的棉被,我趕忙著勸阻道。


  ??“咋能不冷呢?南方冬天就不冷啦?”娘不停我的,連頭也沒抬。


  ??“真的用不上,我看了那裏的氣溫,最低也在攝氏零上十度左右。”我無奈地繼續解釋道。


  ??“哎,就差幾天過中秋了,要是能在家吃個團圓飯多好……”娘沒有接我的話茬,惋惜地歎了一聲。


  ??我不願再與娘爭辯,隨她繼續折騰吧。我踱出家門,朝村外走去,登上村口高高的運河大堰,颯颯秋風迎麵拂來,回望著秋陽下的下吳窪,一股說不出的愁緒湧上了心頭。我不知道當年三爺爺打定主意離開這裏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惆悵,不一樣的年代會有同樣的宿命嗎。


  ??遼闊的天空寂靜浩渺,逶迤的運河水波光粼粼,我默默地往河灘深處走去,腳下雜蕪的茅草岌岌作響,我一直走到了那片白楊樹叢,來到了樹影籠罩下的土塚前。晚風蕭瑟,夕陽似金,頭頂白楊的落葉飄落到身上,就在我冥想之時,一隻美麗的秋狐從草叢中竄出,冷不丁看見了我,驚悸地轉身循去,拖著長長的尾巴消失在了樹叢深處。


  ??秋日的黃昏來得總是很快,不等河灘裏被日光蒸發起的水氣消散,太陽就落進了西邊魯南黛青色的山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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