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八十五章
咕嚕咕嚕——
耳邊水聲流淌, 周身是溫柔水澤包裹,沈黛恢復意識的時候,覺得自好似浸泡在江水中, 隨著水波蕩漾起起伏伏。
沈黛其並不喜歡水。
大概是前世入燭龍江取燭龍麟給她留下了過可怕的印象, 以致她每次靠近江水,都會起自在黑漆漆的水中, 被不知方向的鎮江凶獸攻擊,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必死疑。
那感覺,沈黛此生都不再體驗一次。
然而這一次……
好像有些不太一樣。
嘩啦——
沈黛從江水中躍出,是一個簡單的作,她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身體似乎格外輕盈。
流水貼著她的肌膚而過, 不是阻力,反而像是她生來便屬水中的世界一樣自在。
沈黛忽然回憶起了前自在溟涬海中,與海中仙器靈識交戰時那如虎添翼的感覺, 好像她在水中, 反而比在陸地上加自在,也加嫻熟。
然後很快, 她發現了重要的一件。
自並不能操控這具身體。
沈黛慢半拍的意識回籠, 這才起來自被伽嵐君強行拉入十方繪卷, 所以這是並非現,而是十方繪卷的世界——
不。
也不能說這裡不是現。
十方繪卷, 包含宇宙萬象。
生門,死門,過去, 未來,盡在其中。
沈黛在現世曾聽過平行時空的概念,時空並非單線, 也不是獨立存在,而是像一棵樹上出來的枝丫。
向上的主幹,和中途離出去的枝,都同時存在。
那麼十方繪卷所謂的方位,或許意味著不同時間點存在的不同時空。
而這裡,不知是過去還是未來,總應該也是一個某個真存在的時間點吧。
「伊伊——」
身後的聲音打斷了沈黛的思考。
她與這身體的主人一起回頭,待她看清身後人的模樣,忍不住當場怔愣。
……是一長了鬚鬚的青蝦精。
青蝦精雖然額頭長出了兩根鬚鬚,但除此外,上半身看上去與人異,身上穿著的淡青色鮫紗衣在水中不僅沒有黏在身上,反而流淌著水波粼粼的光,襯得這小青蝦精眉目靈秀,十可愛。
「伊伊,你又去岸上攢功德啦?我看看我看看,攢多少了?」
叫伊伊的女孩低頭,沈黛也跟著她低頭,她從腰間取下了一個煙粉色的錦囊,悄悄地露出一個縫隙給對方看。
「這一個錦囊又快攢滿啦。」她語調很歡喜。
「哇——」青蝦精讚歎,「這是一百個了吧?伊伊你真厲害,五十年攢滿了一百個功德袋,那離封神成仙,還差多少個功德袋?」
她自信滿滿答:
「不知,但燭龍爺爺說,先攢一萬個看看吧!」
青蝦精:「……」
似乎察覺到了對方瞬間消失的喜悅,女孩湊上前拉著她的手:
「沒關係,一萬個也不是很多啊,我現在五十年可以攢一百個,等我修為再高一些,攢得應該會快,攢滿一萬個用不了五千年那麼久的——」
「伊伊,你真有毅力。」
青蝦精望著她,語調乾巴巴地:
「要不然,我們還是換一修鍊的辦法吧,你看岸上的神雀族,我聽說神雀族有一叫桃桃的烏鴉精,整遊山玩水,竟然還白撿了一顆仙獸的內丹,修為一下子多了五百年,真讓人羨慕。」
「五百年啊——」
叫伊伊的女孩語氣里也滿含羨慕。
沈黛借用這女孩的身體,能隨她的視角而,此刻才終趁她湊近青蝦精時,在對方的眼中看清這具身體的模樣。
烏髮,白膚。
紅衣如山茶花鮮艷。
顧盼回眸間,是明艷生輝的仙姿玉容,令沈黛也眼前一亮。
不過看上去好像又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又一時不起。
沈黛疑惑的是,自為會在這個叫伊伊的女孩身體里。
被丟進這十方繪卷中的某一個方位算了,怎麼會連自的身體都沒了,能像孤魂野鬼似的依附在別人身上呢?
是因為這個方位里,並不存在她這個人?
如是這樣,那她現在依附的這個身體,是隨機選擇的,還是另有緣由?
信息不足,沈黛一時不明白,能按下不提。
這女孩與青蝦精又閑聊了兩句,便兀自遊走了,沈黛切身感受了一下什麼叫如魚得水,現在總算能確定這身體並非人族,而是某有尾巴的精怪。
但當她游著游著,旁邊忽然有人喊了一聲「伊闕」,沈黛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幹什麼?」
與神女伊闕同名,或者說,應該是神女伊闕本人的紅鯉精看向不遠處的跟她打招呼的其他水族精怪。
對方看上去並不是特別友好,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一群人遠遠望著她,像是在圍觀可供他們談論的笑話。
「伊闕,你又上岸去攢功德了嗎?你可真努力啊,這麼努力,應該很快要成神了吧——」
伊闕的聲音還是個小姑娘,語氣里充滿了被冒犯的防備,帶著怒意:
「跟你們沒關係。」
「誒——問問嘛,那麼小氣。」
「是啊是啊,像你這樣要靠功德封神成仙的紅鯉精,整個十洲也找不出二個了,這麼有志氣,我們真的很期待看到你封神的那一天呢。」
「不過十洲還從沒有功德封神的先例,為什麼不好好修鍊,偏要靠功德封神啊?」
幾人紛紛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聲音低了些。
「聽說她修鍊天賦不高唄。」
「五百歲了,修為還沒有人家兩三百歲剛化形的高,這要是慢慢修鍊,再修一萬年也成不了神仙啊。」
「啊,這天賦,還做成仙的夢呢?」
「人家有志氣唄——」
伊闕沒有聽完這些人的話,一頭扎進了江水中,悶著頭游得老遠,直至聽不見任人說話的聲音。
沈黛感覺到眼眶有眼淚湧出,那是伊闕的眼淚,剛流出,融入這滔滔江水,除了她自,誰也不知她曾為旁人的這幾句話掉過眼淚。
不過現在沈黛也知了。
原來,這是神女伊闕成神前的時空。
而她依附在了還是紅鯉精的伊闕身上,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方才那一幕,沈黛竟然也十的感同身受,在伊闕落淚的時候,沈黛的心底也暈出幾酸澀。
沒關係。
她在心中安慰伊闕。
不要在意那些笑話你的人,你最後真的成神了,你那麼厲害,比這些笑話你的人厲害多了。
所以,不要哭,不要難過。
伊闕獨自一人悶頭遊了很久,再次從水中冒頭出來時,天色已盡傍晚。
「啊。」
岸邊倚著石頭休息的青年看著水中突然冒出的少女一怔。
伊闕也沒到岸邊有人,驚了驚,都忘記了將自的魚尾變回人類的腿。
「紅鯉精?」
還好,岸邊躺著的青年也並非是普通人類,他一眼看見了伊闕藏在水中的魚尾,認出了她的原身。
伊闕反而開始有些畏懼了,她縮回水裡,露出一雙眼警惕地打量著這個古古怪怪的青年。
「……你受傷了?」
她嗅到了空氣中的一絲血腥味,頓時眼前一亮。
受傷了等需要人救,救人等功德增加,沈黛很能理解伊闕的思路,一下子和她到了一起。
穿著玄色甲胄的青年懶洋洋地靠在石頭上,不像是受傷,像是在曬太陽,雖然天色馬上要黑了,並沒有太陽給他曬,他也依然一副從容閑適的模樣。
他偏頭:
「所以,小美人兒會療傷嗎?」
這一聲小美人兒說得並不顯輕佻,大約是他嗓音好聽,人又生得俊朗好看,不咸不淡地喊她小美人兒,像是玩笑話,沒有半旖旎。
伊闕點頭:「會。」
又補充:「請務必讓我幫你療傷,謝謝。」
對方打量了她一番,笑:
「好像該謝的應該是我?」
伊闕從水中起身,魚尾離水化作雙腿,她赤足踩過岸上凹凸不平的石頭,赤紅的鮫紗衣遮住她小腿肚,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腳踝。
青年也並不避開視線,視線從她的腳踝上移,定在了她臉上。
伊闕查看了他的傷口,傷像是劍傷,又有雷擊的痕迹,來對方法力高深,才會留下這樣可怕的傷口。
「你忍忍。」
她對青年這樣說完,轉頭從自身上扯掉一片魚鱗,面不改色地將帶有自靈力的魚鱗沒入他傷口。
紅鯉精的魚鱗有修復治癒力,青年胸前的猙獰疤痕瞬間癒合,竟看不出絲毫痕迹。
他露出有些訝異的神色。
「好了。」伊闕做完自該做的情,轉頭便掏出了身上的功德袋,看了一眼,心滿意足,「終滿了!」
再一抬頭,伊闕對上了對方略帶詫異的模樣,她笑了笑:
「要是下次受傷,可以再找我。」
沈黛覺得伊闕這語氣和店老闆的「感謝惠顧,歡迎下次光臨」差不多,對方大約也是有同樣的感覺,是失笑:
「原來不是個人美心善的小美人兒,救我是為了攢功德而已啊。」
伊闕有些不好意思:「嗯……可你也不虧啊,傷總歸是好了,對不對?」
「我這傷放著不管,晒晒太陽也會好,倒是你,生扯了一片魚鱗下來,不疼嗎?」
好像一次被人這麼問,伊闕愣了愣。
她摸了摸小腿扯下鱗片的地方,小聲說:
「還好……我修為不高,要救人,能折損一點自的福運,不過我們紅鯉精別的沒有,福運一向很多,我經常給別人,畢竟攢功德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嘛。」
青年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弦月已悄聲息地升上半空,也升在他漆黑如墨的眸中。
沈黛透過伊闕的眼,好像從這明亮眸光里看出了什麼人的影子。
「攢這麼多功德,是封神成仙?可這麼多年,三十三重天闕還沒有靠功德封神的先例。」
伊闕變了臉色,大約是起了剛才被其他水族嘲笑的情,語氣很不好:
「和你沒關係吧,我要走了。」
她起身,剛跨出一步,被身後青年抓住手腕拽了回去。
伊闕似乎有點生氣,可對方語氣很溫和:
「你叫什麼名字?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你要功德,下次我要是受傷,還來找你。」
提起功德,伊闕沒脾氣了。
「……我叫伊闕。」
青年笑眯眯:「我記下了。」
「你呢?」
「庚辰。」
依附在伊闕身上的沈黛如遭雷擊,愕然定住。
庚辰……
謝歧的前世,天元劍的主人,戰神應龍的名字,是不是叫庚辰來著?
沈黛這才注意到,眼前這個青年手邊的玄鐵長劍,正是天元劍!
所以——
這是前世謝歧,與神女伊闕的初見?
「我也記住了,那我走了。」伊闕並不留戀,起身欲走,臨走前又,「我等你下次受傷。」
庚辰愣了片刻,旋即笑出了聲。
他與謝歧生得其不太一樣,前者不笑時有些冷峻淡漠,後者算不笑也因那雙含情目而顯得格外多情。
不過當兩人展顏笑起來時,都是讓沈黛十熟悉的溫柔包容。
「好,我會努力。」
……倒也不用特地努力受傷的。
伊闕撓撓臉,朝燭龍江走去。
剛走沒兩步,她忽然覺得腳下觸感不對,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她走出的每一步,腳下都多了一朵山茶花,行走間步步生花,免去她赤足踩在岸邊石子堆上的刺痛。
伊闕略有些詫異地回頭。
夜色中,傷已好全的青年背影沒入夜色中,眨眼便從視野中消失,聲息。
「……真是個怪人……」
但是,好像人還挺好的。
伊闕腳步輕快地跳回了水裡。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漫長又單一,沈黛嘗試了從這個身體里掙脫,逃出這十方繪卷的世界,可怎麼也法脫身。
百般奈,也能走一步看一步,當是在看一場沉浸式的電影。
在她的視角,伊闕好像一個刷遊戲常任務的玩家,每天雷打不上岸做好人好,薅自魚鱗,替別人完成願望。
功德是攢得越來越多,但大約是自的福運折損過度,所以她自總是遭遇各倒霉。
比如翻了兩個山頭才找到的仙草,被路過的神雀族輕輕巧巧地叼走了。
比如好不容易才剛攢滿的功德袋,結轉頭找不到了。
還比如找功德袋找了一天一所獲,回家途中還遇見了搶她內丹的蛇妖。
「……我剛丟了功德袋,不殺生,滾遠一點可以嗎。」
伊闕的聲音聽上去心情很糟糕。
糟糕得快哭出來了。
可對面的蛇妖並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一心要奪她內丹,伊闕對攢的每一點功德都摳摳搜搜,珍惜得不得了,殺生會折損功德,她不願意與蛇妖真格的。
可對方又步步緊逼,不得,她能將蛇妖砍成了兩截,然後親眼看著自好不容易攢滿的其中一個功德袋變空。
丟了一個,沒找回來。
現在,又空了一個。
伊闕握著手裡剩下可憐巴巴一點功德的袋子,呆愣愣地站在林子里發獃。
半響,她才抬起手蓋住雙眼。
「怎麼……這麼難啊……」
為什麼別人隨隨便便能白撿內丹,一下子漲五百年的修為,而她那麼努力攢一點功德,還能被她不小心弄丟。
為什麼啊……
憑什麼啊……
沈黛在這一刻,與這位素未謀面的神女伊闕達到了一相見恨晚的共鳴。
很多時候,很多情,她也感慨一句。
為什麼這麼難?
為什麼有她這麼難?
可她又清楚的知,自絕不是這天底下最難的人,還有很多人比她難多了,在他們面前,她連自怨自艾的資格都沒有。
「——難什麼?」
前方響起一個青年含著笑意的聲音。
伊闕和沈黛都沒有注意到對方是什麼時候來的,等抬起頭時,穿著玄色甲胄的青年長發高束,一手持劍,一手勾著一個熟悉的錦囊,細繩勾在他骨節如竹的食指上,帶著一點漫不盡心的輕佻。
「看你方才那麼乾脆利落的殺蛇妖,我還以為,沒什麼能難倒你的呢。」
伊闕愣愣地看著他,看著他手中的功德袋。
「你——」
「你的寶貝,收好了。」
青年將手中錦囊朝她扔去,他身上甲胄還帶著絲絲寒意,但手指的溫度是熱的。
拂過她面上濕潤,粗糲又溫柔。
「美人垂淚雖然好看,但我今沒受傷,算哄了我開心,我也是沒有功德給你的。」
「小美人兒,虧本生意做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