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夢如果這都不算愛
乾成殿
“回殿下,夫人願意離開地牢了。”
“終於肯屈服了。”笑意從裴少寧嘴角一瞬即逝。他整理好衣袖,佇立在正殿前。
曙光萬丈,喚醒沉睡的眾生。
他笑容更甚。
連城月,這天下沒有我得不到的。包括你。
“走。隨我去地牢。”
“夫人……夫人?”仆從輕輕拍打著連城月的臉頰。試圖把她喚醒。
睡眼惺忪,連城月想要抬手揉揉眼睛。卻發現根本使不上力來。猛然一睜眼,那一身的金邊紫袍不是他裴少寧又是誰?嚐試著說出滾字,喉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沙啞的低吼。
裴少寧皺眉:“怎麽回事?”語調冰冷有如利劍,仆從被嚇的腿一軟,徑直跪在地上。
“回殿下,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殿下明察!”
裴少寧低眉沉思,隨即轉身走出地牢。命所有獄卒抬起頭來,從他們身邊一個個走過。
走到一個烏黑的臉,兩腿顫抖的小獄卒麵前停住了腳步。靜靜站在他身前俯視他。見他渾身開始發抖,淡淡道:“是你麽?”小獄卒不出聲,他複又問一遍,“我問,是你麽?”
小獄卒完全招架不住了,跪在地上磕頭:“求殿下放過小人,小人……小人家中有妻兒要養,還有八十……”
裴少寧耐煩不再想聽這些,伸手施法把他淩空吊起:“告訴我誰指使你的。我可以留你全屍。”
小獄卒死死咬住下嘴唇,就是不吱聲。
裴少寧冷冷一笑,五指收回貼在掌心。用力一攥拳。小獄卒還沒來得及喊出聲,身形就已極度扭曲,骨頭斷裂聲和著血漿噴濺,在這陰森的地牢顯得更為恐怖。
“多難看的死相。”裴少寧吹吹指尖的灰,嫌棄地吩咐仆從處理屍體。轉身對著一群滿麵懼色的獄卒笑道:“我已經很輕的處罰了,卻沒想到還是那麽血腥啊。”徐徐走回連城月的牢房,他低聲道:“背後有人的告訴你們所謂的主子,誰再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必不輕饒。”
在場人無不倒吸一口氣,當年裴少寧屠城的慘象曆曆在目。滿城風雨。
修羅再世也不過如此
“城月?”裴少寧蹲下身來輕撫她瘦削的臉頰,見她又無力睡過去的模樣,仿佛又是初見她的那年,她孱弱的身體被師傅抱在懷裏,奄奄一息。魂魄盡散。
“殿下,要不要小人喚步輦在牢外等候?”
“不必了。”
他彎下腰把她輕輕抱在懷裏。手腕都不敢狠狠用力,她那樣輕,抱在懷裏有如捧著一片羽毛。裴少寧心頭一疼,有些後悔把她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受了那樣多的苦……
抱著她穿過樓台亭榭,步越長廊。過往的宮人紛紛投去詫異的眼光。裴少寧徑直把她抱進了自己的寢殿,重重地關上門。
“這……夫人終於要侍寢了麽?”“不知道,但夫人是從地牢裏出來。看來是想通了。”“唉……殿下做事心狠手辣,卻唯獨對夫人那麽好。好羨慕啊……”“羨慕有什麽用,咱們可沒夫人那樣好看的臉蛋。別妄想了。”
寢殿裏擺滿了桃花。明明是冬至,桃花卻開得比新春更盛。連城月漸漸恢複了知覺,也能開口說話了。
一睜眼,滿目華美芳菲。
緩緩從榻上起身,她卻沒有瞧見裴少寧的影子。半晌,門又被推開。裴少寧小心翼翼地手捧一碗蓮子羹進來。
哎呀,快躲。
於是乎,當蓮子羹都被抬到了麵前,某人還是剛剛安睡的模樣。
裴少寧笑笑,伸手替她掖好被角,把蓮子羹放到了一旁。
近距離地看著她,嗅著桃花香氣,過往的美好畫麵仿佛都浮現眼前。
初見她,她的病弱模樣惹人心疼。等到她形成魅,卻總愛站在桃花樹下,一站就是一天,眼神遊離。那樣卻更美到不可方物。仿佛塵世喧囂都與她無關。
裴少寧低首輕輕地在她麵頰上吻了一吻,起身,瞧見她兩頰浮上紅暈,不禁失笑:“這是誰家的丫頭,裝睡來騙我的吻?”
露餡了………
連城月手忙腳亂地鑽進被窩,慌忙解釋:“誰要騙你的吻了……登徒子……我還沒說你偷親我,你怎麽惡人先告狀。”
裴少寧再是一笑,滿麵春風,連眉眼都是笑意。
“好了,鑽出來透透氣。”裴少寧輕輕拍打緞被。
連城月負氣地隻露出一對眼睛:“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可我沒地方去了。”
連城月環望四周……
什麽……這裏……居然是他的寢殿。
裴少寧低下頭偷笑,見她轉頭複又收斂,鄭重道:“你既然從地牢裏出來了。那麽……”
連城月心頭一緊
“該侍寢了。”
好吧……裝死模式火速開啟……
裴少寧含笑拉起她:“不要給我裝死。”
“現在是白天!變態!”
“天會黑的。”
“那……那也不行!”
“怎麽不行,你是我夫人。”
真是,有必要好好談談了。連城月冷下臉來:“背叛師門的孽徒。脾性還不知道收斂一點。”
裴少寧不在意地笑笑:“論輩分論修為他老人家反而該喊我一聲師祖。不存在背叛師門。”“你……”連城月氣結,語無倫次。“即是如此。你為何還要屠城!那些百姓那些師妹師弟在你眼中就這麽命如草芥嗎?”
裴少寧冷笑:“我眼中隻有你重要。”
他從小便不被師門待見,沒有父母沒有親人,與生俱來的暗黑法力使他碰過的草木盡數枯萎,碰過的人總是莫名中毒,死相恐怖。師傅把他困在遺心穀。他想著,師傅總歸還是愛他的,不忍將他驅逐出門,無依無靠。
百無聊賴地過了一日又一日。
那日傾盆大雨,遺心穀被澆得更不顯生氣。師傅慌慌張張闖進來,懷中抱著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身體支離破碎像個斷線的玩偶,看樣子連魂魄都失了。
“師傅?”
“快,少寧。把穀裏的丹爐搬出來。”
丹爐年久不用了,覆上了一層一層厚厚的灰。師傅懷抱那個女子飛身進入丹爐。他也按著師傅所說點燃不滅火,盤坐在丹爐前默默念咒施法。
七日過去,師傅麵色蒼白從丹爐裏飛出。無力得跌坐在地上。
“師傅。”裴少寧遞過來一杯茶。“她既不是我派弟子。何苦要為她集最後一絲魂魄煉成魅?”
師傅淡淡一笑:“故人所托。”
故人?來不及細想,師傅就已禦劍飛出穀外了。
自那以後,裴少寧每日便有事可做了。每天擦擦丹爐,為她念叨每日發生的事,即使她聽不到卻還是樂在其中。
“小丫頭,好奇怪啊。穀裏居然開花了。”
“小丫頭,今天有個九尾狐攻破結界。摔進穀裏了。瘋了一樣東找西找呢,好嚇人。不過你別怕,我們正準備開戰的時候,有匹狼又闖進來把他拉走了……現在的神仙呀,好可怕。”
“小丫頭,你說你煉成魅了以後該是什麽樣子呢?據說會很妖冶呢~~”
“小丫頭,你出來以後,會不會忘了我呢?”
日複一日,她就這樣陪了自己七年。從沒有魅會煉得這樣久,師傅說她執念太深。而時間飛逝,他已是翩翩少年郎了。
連城月醒的那一日,穀裏各色時令花開遍了,流水潺潺,鶯歌燕語。他正好奇。回到爐邊,卻見一妙齡少女赤著身子眨著一雙美目四處張望。過腰的長發遮住了腰條上下。
手中的物什落地,他手足無措慌忙遮住眼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能看不能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咦我又不是佛教中人。唉不管了………你可千萬別認識我呀……好尷尬……
“少寧?”
哐當……某人直挺挺倒在了地上。鼻血逆流成河~~
裴少寧胡亂念了個咒,向連城月一指。
呼……小姨媽的……那丫頭總算有衣服蔽體了。
“少寧?”她蹲下身來用食指戳戳他的臉。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他。
完了……誰有止血的。
連城月就像剛出世的孩子這也不懂那也不懂。她問他她叫什麽,裴少寧見鳶尾花開,便給她起了名字——蘇鳶。
可是小蘇鳶還是有好多問不完的問題。
“少寧為什麽我們不能在一起睡。”
“因為我是男的。”
“那為什麽我不是男的呢?”
“我怎麽知道……”
“少寧為什麽我要叫你師兄啊?”
“因為師傅收你做徒弟了啊。”
“那你可不可以叫我師姐,這樣聽著要霸氣一點。”
“不要。”
“少寧……”
“你有完沒完呀……”裴少寧要被煩哭了……小蘇鳶每天都有問不完的問題。
“少寧。”
“又幹什麽呀……師……師傅?”
師父麵色冷峻地盯著裴少寧,盯的他心裏發毛。轉瞬間師父已經移動到蘇鳶身後,牽起她的手準備帶她離開。
“師父?”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拉住小蘇鳶。
“放開。我要帶她離開。”“為什麽?”“你們不能在一起。”“我沒有非分之想!我……我隻想有個伴……”“那我就叫個小師弟來供你折磨。”“師父?!”師父居然是這樣看他的?小蘇鳶確實是除師父外不會被自己傷到的。但誰說折磨她了?
手一鬆,兩人已禦劍離開了。
望著地麵上失望的裴少寧小蘇鳶心軟道:“師父為什麽不帶少寧一起走呀?”“乖孩子,他會害人的。”“少寧沒有害鳶兒。”“他是魔。咱們必須離他遠點兒。”“魔?”望著他失落而歸的背影,蘇鳶不解。魔,是什麽樣的?
沒了小蘇鳶的難纏,日子好像愈發難過了。她離開的第三個月,裴少寧終於忍不住,準備衝破結界出穀。結界卻越來越強,他用一份力,結界便強一分。
“你逼我的……”體內有股力量強湧而出。他的周身隱隱有紅光出現。
一聲怒喝,結界攻破。身後的遺心穀再不複往日芳菲,燃起熊熊大火。裴少寧有些吃驚,念咒欲阻止這場大火,火卻愈烈。
反正已鑄成大錯了,裴少寧咬咬牙向虔誠殿趕去。
宮階前的一株桃花樹下,蘇鳶雙手合十念著什麽,一身碧綠羅裙襯得她身姿盈盈如荷。
“鳶兒?”他強自按住內心的激動,試探性的喚她。卻見她滿臉驚恐,連連後退幾步。
“裴……裴少寧……你怎麽出來了?”
她在怕他嗎?
裴少寧伸手去碰她的臉頰,卻被她倉皇躲開。
“鳶兒……”他不明白心中為何突然間隱匿著絲絲怒火。“你回去!回到遺心穀去!你為什麽出來?”“鳶兒……”他苦笑。原來你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不!一定是他們。一定是,是他們歪曲事實,讓你離開我。搶走我身邊唯一的人………
黃昏的天幕漸漸血紅,白日萬裏無雲的天氣此時卻狂風暴雨。人潮從虔誠殿湧來,門派弟子個個手持利劍與咒符向他禦劍飛來。
“快走!”蘇鳶推開他。他卻冷笑,“何苦故作慈悲心腸,我既是魔,便沒有被憐憫的資格。我會征服這天下,更無需憐憫。”
“原來你都……”
他在她肩頭一敲,蘇鳶便暈了過去。
“妖孽!你不好生留在遺心穀養性。何苦非要出來為非作歹!”為首指責他的,是他昔日敬愛的師父。
“出來做點我該做的事。”裴少寧邪魅一笑,長發瞬間生長,延伸盤旋在殿頂。暗色血紅印記在眉心愈發明顯。
蘇鳶被放在桃花樹的枝椏上,不偏不倚地安睡著。
一聲怒喝。裴少寧一掌向為首的老者劈過去,掌風震開不少道行淺的師弟師妹。老者重重跌在宮階上,口吐鮮血。
“我還以為多厲害呢。原來不過如此。”裴少寧騰空飛起,甩手劈斷所有來襲的劍。劍氣傷到不少弟子,重傷不起。他直直走向老者。俊朗不凡的臉變得麵目猙獰。赤紅的眼眸死死盯著癱坐在地上的老者。步步逼近。素白袍子沾染鮮血被狂風吹得鼓鼓作響。
“鳶兒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了……為何你們要決絕到這種地步,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老者勉強站起,艱難地舉起佩劍:“你是危害蒼生的魔,何來在乎一說。鳶兒在你身邊又怎麽會幸福。老朽自覺沒有做錯!本就該讓她知道你本來麵目!妖孽,受死吧!”
佩劍直刺去裴少寧的胸膛,直沒劍柄。老者驚詫他為何不躲,抬頭卻見他嘴角一抹絕望而蒼涼的笑。
“噗……”裴少寧的一掌重重擊在老者頭頂。一把把身體裏的劍拔出,刺向他的心髒。裴少寧自己的傷口迅速愈合,老者經脈俱裂而死……
“師父!!”一聲聲的哭喊此起彼伏。裴少寧冷笑道:“惺惺作態。你們這些人……都該死!”
手持那把沾染鮮血的利劍指向天際,隻見他口中喃喃著什麽,天空頓時下起了鮮紅血雨,腐蝕著他們的肌骨。貪婪者,淫欲者,個個被腐蝕而亡。
城內處處都是淒厲的哭喊聲,咆哮聲……他腳下踩過一個個屍體,走向蘇鳶。桃樹一顫,蘇鳶跌落在他的懷裏,臉龐貼在他胸膛前。那樣清純可人的臉,怎麽看都不像是魅。裴少寧低頭忘情地在她額上一吻……
我的鳶兒。從今往後,我隻有你了。
裴少寧把這虔誠殿更名乾成殿,設下結界與蘇鳶同住一殿。她被他封鎖沉睡在冰棺裏,他便日日夜夜看著她。那樣的眼光,滿是眷戀。匆匆兩百年過去,他已把法術修煉得爐火純青,城中的人也是換了一代又一代。而他與她卻仍是舊年的模樣。
那夜,月光朦朧,蘇鳶在冰棺裏緩緩睜開眼。
她蘇醒了。
裴少寧修煉得累了,便不知不覺趴在了冰棺上睡了過去。蘇鳶靜靜地凝望著她,腦海裏有些記憶,卻怎麽想也想不起來。她輕聲開口:“少寧?”裴少寧猛的驚醒,吃驚地望著眼前的蘇鳶。
她不解地抬起手想要撫平他內心的恐慌,卻被他一手推開。
她怎麽會醒?她為什麽會醒?!裴少寧踉蹌後退兩步跌坐在地上,心頭巨大的恐慌襲來,她的蘇醒是不是意味著她的離開?不可以!不可以!
見蘇鳶茫然地爬出冰棺,裴少寧猛地跑到冰棺前緊緊抱住蘇鳶,雙臂用力地把她困在懷裏。
“少寧!好痛。你抱的我太緊了少寧!”
裴少寧不管不顧,喃喃道:“說你不會離開我,不會離開我,說啊!”
“好好好,我不離開你,不離開你。”
裴少寧頓時鬆了口氣,手漸漸鬆開,下巴無力地靠在了蘇鳶肩上:“鳶兒,你知不知道,我好怕失去你……”
夜色靜靜地流淌過這寂然無聲的時光。裴少寧心中有什麽東西終於平靜了下來。
殿前的那株桃花樹開了百年,花開花落走了一年又一年。蘇鳶自醒來後總愛站在桃花樹下,一站就是一天,那樣的她,有種朦朧美,讓他陶醉,可那樣的若有所思,卻讓他不由得擔憂。他甚至招了宮婢和侍從把這清心寡欲的修行殿改成了奢華的宮殿。隻為了留住她。
她蘇醒後的時光仿佛更快,百年於他來講不過彈指間。
可他最怕的還是來了。
他像往日一般躺在藤椅上,笑眼看著蘇鳶踩在梯子上踮著腳尖攀折桃花枯枝。一個沒站穩,蘇鳶促不及防地摔了下去,裴少寧驚起飛到梯子下接住了她。蘇鳶卻睜著一雙大眼睛,麵上寫滿了懼色。
“鳶兒?”
蘇鳶推開他,無助地退後了兩步:“我想起來了……我……我什麽都想起來了。”
那一刻,裴少寧隻覺得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拉住蘇鳶的手,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蘇鳶卻推開他,自言自語道:“我要去找木魚……我要去找他……”
她不僅恢複了記憶,還記起了前世的事。
裴少寧大駭,慌忙抱住她,苦苦哀求著:“不可以,你不可以離開我!鳶兒,你說過的不離開我,你怎麽能言而無信?!”蘇鳶在他懷中掙紮,“我不叫蘇鳶。我叫連城月。我有我愛的人,我要去找他。我要告訴他我一直愛他。你放開我!”
她有愛的人,可她愛的人,不是你。
“鳶兒……”他無力放開手,“你難道……都沒有愛過我嗎?哪怕一點點都好……”蘇鳶離開的步子慢慢停了下來,她回頭見他頹唐地跪在地上,轉身緩緩走向他,伸出手來撫平他緊皺的眉心,輕聲道:“少寧,我很喜歡你。可是……我愛的人,叫蘇恒。對不起……”
她起身欲走,卻被裴少寧就勢攬在懷裏。他欺身上來吻上她的唇,她拚死抵抗,他卻把她困在懷裏用力禁錮。唇舌交纏,他的眷戀他的不舍他的憤恨他的心疼全都融化在這一吻裏………
好不容易被裴少寧鬆開,她隻覺自己的雙唇火辣辣地疼。卻見他笑的邪魅。
“如今你隻管去找他好了。隻要你說出自己的身份,你的身體便會化作飛蝶離開他,飛回來……”他見她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笑容更甚,“去吧。去找你……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