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窮途
花君再隨小老頭上路時,天空中的紅色似乎看起來格外明豔。這兒沒有太陽,沒有四季,時間的概念很模糊,人與人之間的日子過得也懵懵懂懂。
魔族開始逐漸不知日月星辰為何物,百萬年過去,當你再問起他們,他們會覺得,日月星辰,鬥轉星移,那大概都是很久很久前故事裏的東西。
祝琅現在人就在距離結界最近的那座都城。
原來魔界的幾位魔君割占一方,最近的一位魔君不清楚姓名,這是他原來的都城,洛雲淵。幾位魔君都歸順祝琅,具體有沒有心懷鬼胎外人自是不知道,反正魔族內都隻認祝琅一位魔君。
洛雲淵距離這邊境的小城還遠著呢,小老頭雇了量黑色的馬車,卻沒雇車夫,自己坐上了前麵的位置趕車,花君問他,“騎馬走的更快些,為何雇馬車?”
小老頭讓他嚇得一哆嗦,慌慌張張地擺手,“不不不不……我趕車…我…我來……上神裏麵坐……”
花君看了他一眼,小老頭四處看沒敢看跟他對視,花君還是上了馬車。
馬車平穩地行駛,花君掀開簾子的一角向外看,心裏想著別的事。
從開始他就覺得這小老頭太怪了,走路都打哆嗦,說兩句話就聲音越來越小跟怕誰一樣,祝琅是得想不開到什麽程度,讓這麽個人來帶自己去洛雲淵。
小老頭從不敢跟他對視,就像做什麽虧心事一樣,但你說要是他有什麽陰謀,這模樣能陰到誰?花君也不是沒想過這小老頭或許是裝的,但現在看來可能性不大,這得是人精到什麽程度,能一點馬腳不漏?
自打進了魔族的地界,花君就沒敢鬆懈過。
自己來談判是因為什麽?一時間頭腦發熱後來的事就想都沒想,在天山腳下等了七天讓他更加煩躁,但現如今到了這兒,就算再不冷靜,他也被迫清醒了。自己是來談判的,天山腳下就是個插曲,他真的該……應該暫時放一放……
那一瞬心髒抽痛了一下,長策最後留下的話他半懂不懂,他那一刻荒謬地覺著長策或許對自己是有一點情感的?他不敢確定,覺得自己是氣昏了頭,可他那番話後來花君反反複複地想,總覺得就是那麽回事。但人已經走了,而他自己現在也身在魔界,前路應該是四海八荒的未來,不單是他一個人的紛擾。
馬車走的並不快,花君曾幾次三番催促,但小老頭一次次嘴上答應,還是那個慢悠悠的速度,馬車平穩得跟出門春遊賞樂一樣,真不知道他猴年馬月能開到洛雲淵。
花君一頭霧水沒個頭緒,當天傍晚,小老頭以這個龜速行駛到了一片竹林。小老頭停下車,在外麵喊,“上神,今晚我們得歇下了,前麵就是竹林,剛好落腳。”
花君掀開簾子,輕輕皺眉,“連夜趕路不成嗎?”
小老頭臉色一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不不!”
花君想起昨夜在客棧時小老頭提起有關夜裏的話,說,“魔界入夜後有什麽講究嗎?”
似乎就是那一陣,一陣涼嗖嗖的風刮過來,小老頭哭喪著臉,“上神,求您就別問了,小老兒我拿腦袋擔保,在這竹林過夜肯定安安穩穩的,等破曉我們就走都行,就是夜裏不能出去。”
青霜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指他麵門,小老頭腿一軟就跪下去了,“上神饒命!上神饒命!”
花君冷淡地說,“你該不是祝琅的人,你是誰收下的?”
小老頭一臉糾結,但青霜一橫在他頸間,他差點沒嚇昏過去,“我說我說!我不是魔君大人的手下!!我是洛雲淵前任魔君的手下!但小老兒我絕對沒有一分鬼心思!我都是奉命辦事!!”
花君還劍入鞘,神色緩和幾分,“為何要拖時間?”
小老頭跪著不敢抬頭,“上神,小老兒我真的不能說!!說了命就…就沒了!但您放心,絕對沒有害您的心思!!”
花君看了眼天色,輕輕皺眉,“你總要告訴我,為何魔界半夜不方便外出?”
小老頭這回小心翼翼地抬頭,“上神,咱這地方窮山惡水的,還連年打仗,誰生活都不易,路上有些悍匪擋道再正常不過。”小老頭吞了吞口水,又說,“但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些攔路搶劫的魔族,是…是那些夜裏肆虐的遊魂啊!”
花君不說話,但眼神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小老頭擦擦額頭的冷汗,“上神來的這一個月不巧,魔族每年都有兩個月,遊魂肆虐在這片土地,白天還算安全,夜裏那真是誰也不敢出門拿自己命開玩笑啊!這個月就恰好是其中的一個月,遊魂夜裏肆虐,唯有不太空曠的地方能少些幹擾,比如這樹林。上神今夜就在馬車湊活過,隻要破曉,遊魂就會消失,我們即刻啟程!”
小老頭字字懇切,花君點頭,掀開簾子進了馬車,小老頭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坐在馬車前,翻出來早上買的些幹糧遞給花君,花君依舊是沒吃多少,合眼閉目養神。
這一夜花君自然是沒睡,就是有些迷迷糊糊,但稍微一點小動靜他聽見了一定會醒。人在迷迷糊糊之前睡覺總會感覺時間過的漫長,花君就感覺自己睡了很久的樣子,而且渾身酸痛,睡得極不舒服。到了後半夜他終於醒了,睡眼朦朧地想換個姿勢,手一揚卻碰到了一片布料。
花君懵了一下,覺得車裏肯定是沒這麽件衣服的,他猛地睜眼,結果發現小老頭哆哆嗦嗦地也擠在馬車裏,他是外麵睡得冷了,進來暖和暖和?花君嘴才張了一半,小老頭撲過來死命捂他嘴不讓他說話,一邊瘋狂打“噤聲”的手勢。
花君心裏感覺不妙,自己乖乖閉嘴後小老頭也鬆了手,花君輕輕掀開車簾一角向外看,隻看見濃密的白霧之中,似乎有無數的人影在穿梭,飄蕩。
這就是遊魂?
花君翻閱過很多古籍,但從未有一本書上曾記載,魔族會有遊魂。
魔族本無肉身,侵入人骨方才有血肉。魂就是魔族唯一有的東西,但魔族死後魂魄消散,比四海八荒的魂靈散得都幹淨,這些所謂的遊魂怎可能是魔族死後所幻化。
除非這是神魔大戰封印了魔族後才出現的東西,古籍無從記載。
小老頭的樣子似乎極其害怕那些白霧一般的遊魂,花君側耳聆聽,發現他逐漸開始能聽清那些遊魂所說的話,竊竊私語,就在耳邊呢喃,或哭或笑,詭異瘮人。
“東皇太一……”花君忽而似乎隱隱約約聽見有人這樣喊。
“太一上神……”那聲音時有時無,又男女莫辨,好像近在眼前,又仿佛遠在天涯,聲音飄渺空靈。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
當那若有若無的歌聲淺淺哼唱,他好像恍惚間回到了幼時,太一登昆侖祭祀,洗濯四海八荒之魂靈。歌聲飄渺,當時自己還懵懂無知,或許天真少年都算不上,就是個不分是非對錯的小童。
突然間他覺得手臂一痛,他猛地驚醒,他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出了馬車,走出了老遠。周圍那些白色半透明的遊魂圍繞在他身邊似乎一步一步在引領他走向深淵,讓他萬劫不複。
花君胳膊上的傷口不深,但是血珠滴落的刹那,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聲慘叫,撕心裂肺到幾乎震耳欲聾,身邊圍繞著他的遊魂霎時四散而逃,拚了命也要遠離花君的血。
刹那間花君周圍的地方騰了個幹淨,半透明的遊魂麵龐有些扭曲,迫不及待地想吞噬花君但又絲毫不敢靠近。
花君頭也不回地往馬車跑,一路上遊魂紛紛避讓,他大概明白這些東西的可怕之處了,勾人心魄,誘人入深淵。
那歌聲有問題,魔族境內怎可能有人會唱遠古洪荒之時就流傳下來的祭祀之曲?他竟然把不知不覺中就中了招數,太大意了!但是花君的手按在手臂上的傷口上時,表麵上波瀾不驚,內心則已經翻湧不停。
剛剛有人救了他。
但絕不是那個小老頭。
花君看見了馬車,小老頭就在馬車裏,掀開一角簾子往外看,看見花君激動得那架勢就差沒磕兩個頭。花君一靠近,馬車周圍的遊魂紛紛尖叫逃竄,小老頭一打眼就看見了花君手臂上的傷,一個腿軟就跪下來了,那表情好像死了爹媽一樣麵如死灰。
傷口很淺,花君簡單處理後一揚手,預備在馬車外布個結界,手揮出去了,卻沒有預想的靈氣在他體內流動。
花君的手僵住了。
破曉時候,馬車外的遊魂就仿佛大霧,太陽一出來就消失的一幹二淨。這竹林依舊是蔥蔥鬱鬱的模樣,全然不像昨夜有過那般可怖場景的模樣。
外麵遊魂一散,小老頭就撲通一聲跪下來,抹鼻涕抹眼淚地哭,“上神饒命!我真的跟昨晚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本來這種竹林是不會有那麽多遊魂的,我真的沒想到昨晚會成那樣!!還……還害上神受傷……”不知怎麽,一提到花君的傷口,小老頭就差不點哭背過氣。
花君被他哭得心煩意亂,揮手趕他出去趕路,小老頭立刻見好就收,眼裏立馬收拾幹淨,連滾帶爬地出去駕馬。
花君根本沒功夫聽小老頭哭來哭去比哭喪的都敬業,因為他現在有更嚴重的問題。
花君發現他一丁點法力都使不出來了。
不是到了魔界的原因,在客棧過夜那一日他還能自如運用法力,也不是昨夜遊魂的原因,現在遊魂散去,他依舊無法施法。他就是莫名其妙沒了一身法力,連個最簡單的結界都使不出來,甚至是為自己捏訣,用個最最簡單的神行,體內都沒有一點靈力運作的跡象。
他渾身的法力都被封印了,花君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的時候,脊背都在發涼。
且不必說這是意外還是魔界裏誰的早有預謀,花君他現在沒了法力,隻身陷在魔界,那就跟站在懸崖邊上的人是一樣的,尤其是那種病怏怏的人,風一吹就往後倒,一頭栽進懸崖裏。
更何況當花君的指腹撫摸過手臂上那道淺淺的傷痕,他心又沉了幾分。
暗中還有一人,或許就一直在跟著自己,不知是敵是友,又是何人。
快到晌午的時候,小老頭帶著花君進了個較為繁華的城池,這也是因為離洛雲淵越來越近了,這附近的城池也都像點樣子了。
小老頭去買早點,花君在車中坐著,腦子裏一顆不停地思量接下來他該怎麽辦,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這次的決定有多麽草率,現在竟至於孤立無援到這種地步。
小老頭回來,看見花君沒什麽精神,吞吞口水說,“上神,最多再有兩日,就能到洛雲淵了,您不必著急。”
花君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目光忽然略過不遠處他們剛剛走過的城牆上。此時他才看見,城牆之上高懸著這座城池的名字——賭城。
小老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說,“上神,這城在我們這兒是極其有名的,城內大大小小賭坊數不勝數,來這兒的人為的就是賭點什麽,去賭坊樂嗬一遭。而且這城是鮮有的幾座不受遊魂影響的城池之一,所以啊,就是在遊魂肆虐的兩個月裏,那也是夜裏繁華一片。”
花君聽這些話不過左耳進右耳出,他說,“無所謂,繼續趕路吧。”
小老頭有些為難,“上神,下一座城池離這兒遠,現在都快中午了,傍晚前一定來不及趕到,我們還是在這兒歇下,而且這城夜裏沒有遊魂,明日清晨就走,傍晚之前一定能到。”
若是法力還在,花君定然會堅持趕路,自己的血能驅散遊魂,那還有什麽好怕。
可他現在又有什麽資本去涉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