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霜雪
這天山上的雪,比起昆侖山有過之而無不及。
已經是在這兒住下的第二個月,長策裹著披風在亭子裏喝熱茶,亭外飄著鵝毛大雪,不過一小口抿了半杯的功夫,茶已經涼了一半,長策隨手倒去剩下的半杯,繼續新添一壺,小口小口地接著抿。
“王上!王上!”有個七八歲模樣的小丫頭老遠揮手衝她喊,在雪中費力地跑,腳下一滑以臉著地,她癟了嘴,坐在地上賭氣不起來。
長策樂了,眉眼彎彎,“阿零,過來,地上涼。”
阿零癟著嘴爬起來,身上的雪都沒拍,跑進亭子裏,長策把她拉到身邊,一點點拍掉她衣服上的雪,遞給她自己手裏那杯已經不燙已經溫熱的茶,阿零還癟著嘴,不過這回往長策懷裏一坐,自己咕嘟咕嘟喝茶。
“王上偏住天山,我一天摔一回。”她氣鼓鼓地說。
長策輕輕刮一下她凍得通紅的小鼻子,忍俊不禁,“小丫頭,你叫我王上,就是這麽跟我說話的?”
阿零嘴更癟了,“不叫你王上,我娘就揍我屁股。”
長策大笑,“她揍你你就上天山,我這兒還躲得一個你。”
阿零縮一縮脖子,長策順勢把身上的披風往她身上遮一遮,替她擋寒風,“今天又跑上來要糕點吃?這可還沒到晌午呢。”
阿零這才想起來正經事,“一個大姐姐想見你,讓我來告訴你。”
“什麽樣的大姐姐?”長策問。
阿零歪頭想了想,“就是……就是很漂亮的大姐姐,我在河邊看見的,不過我碰不到她,她說想見你。”她頓了一下,“我一連好幾天在河邊都看見她,就在河邊站著,我今天去搭話她才說想要見你。”
長策思忖片刻,“大姐姐有說她叫什麽名字嗎?”
阿零搖頭,“沒有,大姐姐穿著很漂亮的衣裳,但是看起來好凶。”
長策對她笑一笑,“行了,阿零,我送你下山。”
阿零從他懷裏跳出來,“我今天的糕點還沒給我呢!”
長策摸摸她的頭,“還沒到晌午,你娘看見了又不許你吃,晌午我給你送下去,你不用再上山了。”
阿零點點頭,笑得很開心,跑過去牽他的手,“謝謝王上。”
長策從亭子旁拿出紙傘,撐開後一手撐傘,一手牽著阿零,不過傘都在往阿零那邊偏,他的半邊身子都露在外麵,沒多久就鋪了一層雪。
“要我抱著你嗎?”長策哈一口氣,霎時成了白霧,湮滅在茫茫雪海中。
阿零搖搖頭,“娘說王上病還沒好。”
“別聽你娘說,早好的差不多了。”長策輕笑,“要抱嗎?”
阿零猶豫了很久,還是搖搖頭,“阿零已經長大了,不要抱。”長策聽後忍著笑,輕輕點頭答應,“好。”
天山就不似昆侖山那般高,然而走至山腳下,依舊在下雪,隻不過相比較小了點,不遠處的樹下,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在張望,阿零看見了,鬆開長策的手向她奔去,“娘!”
女人蹲下抱住她,數落她,“臭丫頭!怎麽還讓王上親自送你回來!沒大沒小!”
長策緩緩走近,“不妨事,我本也意欲下山,送阿零一路。”
女人看著長策半邊肩頭的雪,愧疚地半跪下,“奴家替阿零向王上告罪。”
長策眼底的笑意早就淡了,輕聲說,“不必了,我先走一步。”
“王上再見!”阿零歡快地說。
女人瞪她一眼,轉而低眉順眼地說,“恭送王上。”
長策回首,衝阿零笑一笑,“當心點,別明天又摔在了雪地裏。”
阿零立刻齜牙咧嘴地衝他喊,“哼!我才不會呢!”
身後依稀又是女人數落阿零的聲音,長策已經不再回頭,他撐傘向城牆走,偌大的街上,行人很零星,有時候走過幾個燭陰氏,恭敬地向他跪下行李,長策都是一一點頭應之,沒多做停留。
用祝琅的話來說,他確實一點也不像一個王。
身邊沒幾個得力的手下,也不跟一個服侍的人,獨自一個人住在天山上,活得像個不問世事的神仙,城池都是祝琅在幫他管理,現在就站在城牆上守門的,都是魔族的人。
一月前長策成功破開一塊界碑封印,鬆動了結界,又有一批魔族趁機逃出,具體逃出了些誰,對祝琅的幫助有多大,長策都不清楚,因為那天過後他昏迷一天一夜,再醒來就已經人身在船上,這整艘船都載著燭陰氏向岸邊進發。
祝琅依言把天山腳下那座城池劃給他,這筆交易也完成了。
界碑的守護人由花君變成了長策,魔族後來逃出的也隱蔽,神祠甚至一點風聲都沒聽見,反而被魔族突然猛烈的攻勢打了個措手不及。長策隻是心底奇怪,花君一定早就感應到了界碑的異樣,為何他沒跟神祠說。
長策在風雪中穿行,來到城門口,城牆上的魔族早就看到了他,為他放行。天山腳下這座城池是有護城河的,自天山開渠引水而下,環繞著這座城。
魔族並沒屠這座城,座開始屠了幾座城不過是震懾手段,後來祝琅答應把這座城給長策後,就驅逐了城內的所有平民,現在這裏住著的隻有燭陰氏,以及守城的幾十個魔族。
這條護城河隻是天山流下的天水河一條支流,經人工處理後變成了護城河,天水河主幹實際上貫通了這座城池,整座城的飲用水源都來自它,阿零看見的那個漂亮大姐姐,也是在這條河旁。
深冬,天水河卻不凍。從前這裏是有一方仙門照拂,施法使天水河不凍,現在這法術倒是很方便繼續生活在這兒的燭陰氏。長策沿河而行,一直走到很遠,遠到城牆已經是一道模糊的白影。
雪越來越大了。
長策站在河旁,俯身下去,河水中就映照著他的臉,他低聲道,“蒼漓。”
是他話音剛落下的那一刹,河水之中突然沒了長策的臉,取而代之是蒼漓那張沒什麽多餘表情的臉,她僅僅是愛答不理地看了長策一眼,吐出兩個字:“向東。”
再向東,就靠近還在神祠掌控下的那座城池了。河中的倒影又變回了長策的模樣,他向東看了看,天水河的流向還是向東,他隻需要再沿著河走。
這次快走到一株老樹旁,他看見了蒼漓站在樹下。披著件火紅的鬥篷,在天地白茫茫一片中格外醒目。
“走路怎麽慢得跟老頭子一樣。”蒼漓靠著樹,肩頭已經落了一層薄雪。
“我病可還沒好,從天上山下來的,一路走到這兒,算可以了。”長策答,“你法術進步得倒快。”以水為媒介擬物傳像,她是蒼鸞後人,司水不假,但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天水河有不是她掌管的河流,施展起來其困難可想而知,她又一連施展數日。傳說當年畢方學會這些,可用了不止一千年。
“比不得燭陰王有本事破魔族界碑。”蒼漓還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師父跟你說的?可沒見神祠有什麽反應,似乎不知道界碑破了一處。”長策說。
“你還有臉叫師父。”蒼漓沒回答他,又是對著他鼻孔裏出氣。
長策也不接話,就是笑一笑,但那笑太過複雜,蒼漓餘光掃了一眼,竟然很久都沒有看懂。氣氛忽而就沉寂下來,長策看了看她,把傘往她那邊斜了斜。
蒼漓推開他的手,“用不著您老人家的傘。”
長策挑眉,手鬆了鬆,傘一傾斜,傘上一路積壓的厚厚的雪一瞬間從蒼漓的頭上開始往下澆,灌了她一身。
“我靠!!”蒼漓頓時像一隻炸毛的鳥,“你丫的滾蛋!!”
長策一轉身就邁步,準備按她的話“滾蛋”,蒼漓一嗓子又叫住他,“你給我站住!”
長策頓住步伐,在等她接著說下去,蒼漓看他這樣子,連拍頭上身上的雪的動作都慢了,口吻有些試探,也有些猶豫,“你到底在盤算什麽?”
長策笑得毫無溫度,“解放我的族人,我覺得這個話你們聽了很多次了。”
蒼漓上前兩步揪著他領子,“界碑的事是花君上神告訴我的,不然我今天也不可能來。畢方受傷,我從青西回了昆侖主持大局,花君上神把消息傳回神祠,被我截下來了。”
長策故作驚歎,“厲害啊,我說神祠這回怎麽又連丟三座城,你這消息攔得夠漂亮。”
蒼漓就差一拳頭砸他臉上,咬牙切齒地說,“是不是我不揍你一頓你真的不舒服?”
長策突然收斂起那副不願意正麵回答蒼漓的態度,眼底的目光好像比這冰天雪地還要寒上幾分,那一刻就凍了蒼漓一下,她愣神片刻,長策已經麵無表情地附在她耳邊說,“你撒謊真的一點也不像。”
蒼漓心裏“咯噔”一下,但臉上依舊鎮靜,“我再最後問你一次,你給我說清楚!”
長策扭頭衝周圍揚聲喊,“師父來都來了,為什麽不出來見我一麵?”
蒼漓滿臉錯愕,長策把自己的衣領從她手裏“拯救”出來,慢條斯理地說,“我說了,你撒謊真的漏洞百出,而且你除了跟我發脾氣外就想不到辦法偽裝下去了。”
蒼漓下意識地向左看,長策順著她的目光去看,果然看見視線裏慢慢顯現出了花君的身影,這周圍也不止這一棵樹,就是這棵最大而已。花君從另一棵樹後轉出來,裏麵穿著件緋紅色的長袍,外麵披著月牙白的鬥篷,一頭銀發用木簪簡單固定,好像隨時都要如同銀河般傾瀉而下。
長策先笑了,向花君走去,就是笑得時候眼底沒有一絲一毫笑意,好像就是嘴角向上提一提,敷衍了事,“師父,有事就說,沒事我可就該回去了,回去的路還遠著呢。”
花君盯著他,不語,長策於是轉身往回走。
“你受傷了。”花君在後麵說。
長策停下來,側頭淡淡道,“反正從前也傷慣了,師父問這個做什麽?”
“現在界碑的羈絆在你身上,你的身體承受不住。”花君終於還是說到了這個。
長策徹底轉過來,好笑地看著他,“師父不是怕我天山雪冷,不方便養傷,這是怕我有個三長兩短,界碑也蕩然無存。”
與界碑建立羈絆的人被要求有強大的能力,一方麵是需要承受每千年修複一次界碑的巨大消耗,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守護界碑的人死了,界碑與他的羈絆破碎,二者共存亡的情況下,守護者必須能力足夠強大。
“師父有這個時間應該好好回神祠,想一想該怎麽打魔族。”長策眯起眼睛,“魔族會以這個缺口為突破點,一點點把裂痕撕大。”
“你還要再破一個界碑?”蒼漓忍不住反問。
“同時與多個界碑建立羈絆,我可沒有那麽不要命。”長策淡淡說,“師父,我不管你出於任何目的沒有把界碑之事告訴神祠,但這都已經與我無關,你現在不該來繼續勸我,而是該想一想你的天下,你的蒼生。”
花君突然提高了音量,“如果,我該參戰了呢?”
長策笑看他,“那不是師父的事嗎?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花君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從眼底泄露出了蛛絲馬跡,“如果你還叫我師父,就知道……”
“就該知道,師父您一劍青霜,劍斬妖魔。我再不收手,遲早您也把我斬了,是這個意思吧?”長策很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師父的劍嗎?師父不高興,折了我就是。”
“夠了!”蒼漓大喝一聲打斷他們,她皺眉,“一個兩個都跟吃了槍藥!”
長策覺得已經沒必要再談下去,轉身離開,蒼漓看著他的背影,幾次三番想開口,都沒說出話來。長策披著黑披風,就如同白紙上的一點墨汁,但墨汁也終於在風雪中變淺變淡了。
蒼漓這時候開口,“花君上神,您又何必呢。”
花君痛苦地閉上眼,連歎息都沒發出來。
如果喜歡一個人,又隻能看著他跟自己的方向越走越遠,他是該追上他的方向,還是把他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