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履冰
花君上一次這麽照顧長策,還是剛撿他回來那幾個月。
屁大點的小娃娃骨瘦如柴的,養了幾個月身上才開始有點肉,穿中原衣服不習慣,走兩步絆一個跟頭,“啪嘰”一聲摔地上,癟著嘴喊“父君”。
那時候的長策要多乖有多乖,花君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也不是說後來就不乖,隻是開始調皮搗蛋,雖然沒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程度,但那一身傷跑去草藥堂管江嵐兒要跌打酒,一半傷不是因為練功是自己漫山遍野跑摔的,再加上跟蒼漓打架搞的。
長策打不過蒼漓,真的是一點都打不過。蒼漓好歹學過幾年法術,長策一個跑步都要踩衣角摔跟頭的人肯定打不過她。從那時候起長策就開始磨花君想學法術。
那時長策身上的靈氣還不充裕,花君就隻教了他拳腳功夫,好歹是鍛煉身板,那時花君就發現這小子這方麵還真挺靈光,大概練了幾個月的功夫能跟蒼漓打個不相上下。但後來他依舊三天兩頭去草藥房拿藥,他納悶之下特意留意了一下,才發現長策哪裏是打不過,是回回都故意留了幾手,小小年紀也頗有些風度了。
那些年就一直是花君在照顧他,原先幾百年裏花君真的感覺自己憑空就多出來個兒子,但越到後來長策表現得越獨立也是青西靈氣充裕,他千年裏虧損的靈氣補得差不離,除了身型還像個小孩子,智慧早已跟尋常人無異。
花君感覺到自己在養兒子也就是那幾百年,收他為徒後反倒是長策照顧得更多,一日三餐、房屋打掃一應承包,什麽時候有時候比花君想得都周到三分。長策病著這半月,花君才恍然有了又回到從前那樣的日子。
半月裏長策在屋裏昏睡的日子多一些,連帶著思蘭都沒什麽光彩的樣子。江嵐兒原本是建議長策回劍修養,但長策堅持自己回劍後恐怕要睡上好一陣時日,不肯回去。頭幾天還是昏睡顛倒黑白度日,後來逐漸好起來,就是他本人沒什麽力氣下床,加上有兩天又胃疼。
花君隻是偶爾會發現長策的目光會落在窗外,好像在看什麽東西又像在等什麽人。他問了長策也說沒什麽。
魔族在這兩天鬧的動靜出奇大,連滅邊境之地附近數城,領頭的一位叫祝琅,自稱是老魔君嫡子,也沒人知道是真是假,總之手下有很多魔族擁護。不少領地劃入魔族管轄,周圍還有能力反抗一二的恐怕隻有墨九姬。
神祠這次出了神去交戰,結果剛到地方一個魔族的影都沒瞧見,就留下幾座空城,人扯得一幹二淨。等到過兩天神走了就又回來打再攻下城池,如此反反複複煩不勝煩。
神祠那邊也有意向想讓花君去邊境之地檢查封印,之前很久一直是花君加固,由他去是最佳人選。但傳信的人到了青西就進不去了,花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天天守在長策身邊,誰都沒辦法。
花君這些事都能從蒼漓那兒聽到,多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心裏確實憂心,但他決定了的事就沒有反悔的道理,毅然每天照顧長策。
半月後長策能下地,陸陸續續有人來看望,這次江嵐兒沒攔著,不過提醒了一句小心些。花君一直在屋子裏陪他,直到傍晚時候花君去做飯,再回來時候發現長策不見了,一問旁邊人,說是下山了。
花君條件反射地心提了起來,扔下鍋碗瓢盆就往山下走。
越來越入冬,天黑得早,此時太陽早就下山,已經黑得幾十米開外看不清人。花君在山腳下轉悠了一圈,終於找到幾個亮著的燈籠,散發著淺黃色柔和的光,上麵印了“青”字,他散步並作兩步走過去,“長策呢?”
幾名青西弟子行禮,但都沒怎麽說明白,總之就是長策後麵沒讓他們跟著,就讓他們在這兒等。
花君心裏覺得這幫弟子太冒失,大病初愈都談不上的人怎麽能放任他一個人走,問了方向就朝那個方向走去。
天黑下來時候視線是真的不怎麽好,他先是聽見長策的聲音,想走過去時候又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不是花君記憶裏熟悉的人,他印象裏從沒聽過這聲音。他探頭想看看長策在跟誰說話,但聽了兩句後挪不動步了。
長策喊他魔君。
花君聽過了他們所有的對話,一直到長策的腳步聲開始響起,往回走,往花君這邊來了。
“師父?”長策意外了一下。
“來看看你……為什麽下山。”花君張嘴,頓了一下說。
長策手中沒拿燈火,兩人相互都看不真切對方的臉,一個看不清另一個臉上的僵硬,一個看不見另一個臉上的不安。
“想起來從前在這附近埋了什麽東西,閑不住,出來看看,沒找到。”長策答。
長策說這句話後,花君的心其實就已經冰了一半。他很勉強,語氣很古怪,“明天白日裏來找就好,夜深露重。”他還有半句“你連燈都沒提”硬生生咽了回去。
兩個人沉默著回去,跟著那幾名青西弟子往回走。一直到長策回自己屋裏吃飯,再到夜裏熄燈,花君都在等一個解釋,他覺得長策一定知道自己察覺到了什麽,他想等長策解釋一下,解釋什麽?
解釋他這半月來不是在被人騙真心。
直到最後,花君也是到底沒等到他想要的東西。他開始心亂如麻,反反複複思索這幾日,長策好像一直在等人,就是等今晚談話的那個魔君嗎?
長策與那人的談話他每個字都記得,他開始明白那一箭根本就是早就預謀好了往長策身上射,長策早有解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有事,他就是想騙自己死心塌地地留在青西,好讓魔君在邊境之地肆無忌憚地撒野。
花君開始被迫地記起一件事,長策是燭陰氏。
他還是嫡係血脈,他有千萬族人,奉他為王。
花君想知道這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長策已經跟魔君接觸了多久,這件事從何時起就開始鋪墊了。
腦海裏又響起魔君最後那句話時,花君最終從床上坐起,敲響了長策的房門。
很久沒有人應聲,夜晚的寒意一層一層掀著花君的衣擺,他站了很久都沒人開門,手攥緊後鬆開,轉身離開。這回,他往山下走。
夜裏去墓地,是個人都不會這麽無聊,更何況守墓人都不會這麽幹。花君踏月而來,身上沾滿了寒氣,輕輕叩響穆啟憐那件小竹屋的房門。
沒多久有人開門,穆啟憐本來是沒什麽精神的,但看見是花君就瞬間醒了,行禮道,“花君上神怎麽這個時候來?”他側身讓開路,“進屋坐,我倒杯酒…不,熱茶。”
“不進去,我問兩句話就走。”花君說,臉上神色並不好看。
穆啟憐覺察著不太對,“您說。”
“長策有沒有跟你說什麽邊境之地的事?”花君開門見山地說。
穆啟憐噎了一下,摸摸鼻子,“呃……”
“你說實話。”花君的態度很嚴肅,搞得穆啟憐也渾身不自在,但他如實說了,“長策頭一次回山那天就來找我,問我當年他投爐祭劍時,邊境之地是否有起義。”
花君的臉色更難看,穆啟憐有點慌,“上神?”
“這就是他騙幽冥泉去邊境之地的理由?”花君臉色沉得可怕。
穆啟憐這回點頭沒吭聲。
“深夜多有叨擾。”花君啞了半響,扔下這一句話,有些失神地往回走,嚇得穆啟憐心驚肉跳。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
花君敲響的長策屋子裏,門內人並不是睡著了,長策都聽見了,敲門聲一下沒落,但他沒能起身下床。但他也沒選擇出聲,就死咬著牙,裝成熟睡。他知道花君為何而來,林中那個距離,花君聽到自己跟祝琅的對話是無疑的,用腳想都知道。他想等明日天亮,再跟花君談這事。
又是一夜胃疼,床鋪都有些被汗水浸濕,也不知已經是幾更天了,但他再醒還是被敲門聲驚醒,外麵江嵐兒喊,“起來喝藥了,這兩天別總是睡來睡去的,該活動筋骨了。”
長策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感覺腦袋“嗡嗡”響,吃完飯捏著鼻子灌藥後都沒看見花君,江嵐兒發現長策一直心不在焉,說,“花君上神早上就去神祠了,估計下午才回來吧。”
長策的手一抖,勺子碰了下碗壁,放下碗出門,匆匆說,“我下山一趟,轉一轉就回來。”
江嵐兒在後麵喊他,他沒聽,一直下山走到昨晚跟祝琅見麵的附近,他揚聲道,“祝琅,出來。”
周圍靜寂了一會兒,響起了祝琅的笑聲,“長策公子找我?”
“玩夠了嗎?”長策冷冷說。
林子裏爬出一具屍體,一張嘴便吐出祝琅的聲音,“公子說什麽?我沒聽懂。”
長策刹那間眼底的寒意都快把這個林子凍結,“魔君現在一定忙壞了吧?畢竟今晚就要開始攻城了。”
祝琅沉默了,很久以後依舊輕輕笑,“還真是什麽都騙不過公子。”
如果現在他麵前站著的是祝琅本人,長策一定衝上去就揪著他領子不由分說給他一拳。
長策病了半個月才剛能下地走兩步,對於身周圍有沒有人自然不敏感,但祝琅能千裏傳音,怎會感知不到花君就在周圍。
祝琅設下了套等人往裏跳!
花君肯定會把消息傳給神祠,屆時神祠會召集人手在一個月後一舉剿滅魔族,祝琅就是要放煙霧彈,他知道花君在還敢開口,說明他根本就是居心叵測。
長策隻恨自己如此遲鈍,現在花君已經去神祠了,當他發現今晚魔族就開始攻城後,他會怎樣想?
原本就沒解釋清楚的事情現在又加了一層誤會,長策隻能打碎了往肚子裏咽。
“不出意外,月底魔族會攻至天山腳下,那時引天山水澆洗天火,可放出邊境之地燭陰氏。”祝琅笑吟吟地補充。
“自那以後,我們之間就不必再有什麽聯係了。”長策冷冷說,骨節捏得“嘎嘎”直響。
“長策公子或許還可以跟我再合作一次。”祝琅忽而說,聲音逐漸變得低沉,“你破魔族封印,我讓燭陰氏從此正大光明地活在這片土地。”
長策冷笑,“魔君耍我還沒夠?”
“長策公子清楚,若是我失敗了,昆侖山那位會放任你的族人離開邊境之地嗎?”祝琅的言語仿佛充滿了誘惑,“再降下天火隻是時間問題,那時你依舊是白忙活一場。”
“魔君想把我徹底拉上這條賊船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長策氣極反笑,“剩下的事都不勞您操心,您就好好準備今晚的勝仗吧。”他故意咬重了“勝仗”兩個字,陰陽怪氣。
祝琅仿佛聽不懂他的話一樣,“承您吉言。”
屍體又緩慢地爬回到暗處,長策氣得七竅生煙,就恨自己沒帶劍出來,真想把那屍體剁個稀巴爛。
祝琅玩得一手好棋,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放在自己與祝琅的交易沒暴露前,長策還有把握攪局,但他還沒開始當那個背後的攪局人就被人一腳踹下水了,現在別提抓魚,自己都快淹死了。
就按照現在這種情況,他根本沒辦法保證從邊境之地被釋放的燭陰氏能永遠不用再回那個鬼地方,他人在青西束手束腳,花君已經誤解自己,今晚從神祠回來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情況。祝琅說的分毫不差,他長策現在好像除了上祝琅這條賊船以外別無他法。
長策當然不懷疑這是祝琅有意而為之,但他絕不可能放任魔族為禍四海八荒。
四海八荒的這些生靈是花君想一力護下的,他做到什麽地步都不想跟花君站在對立麵上。他本人或許對這些生靈真的沒什麽喜歡,可這是花君選擇放在肩上的擔子,長策不會往上再多加哪怕一粒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