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山河
天微亮時,昆侖山的山腰處迎來了一場小雪。
昆侖側峰已無人停留,皆穿戴紅衣,束紅抹額隨著人群前往主峰山腳下。昆侖山山路上的積雪被掃除,留下一條蜿蜒的小路,路兩旁掛著紅幡,用紅綢係著鈴鐺。
第一陣風起,鈴聲響,一路上至昆侖山頂,眾人跪拜昆侖,西王母於昆侖山上盛裝接受眾人跪拜。
第二陣風起,鈴聲響,穿透雲霄,自早而起的雲布了滿天遮住那輪朝陽,有人撥開雲霧踏風雪而來。
第三陣風起,鈴聲響,眾人禮畢,起身於兩側站立,雪飄落在肩頭,沒多久就濕了一片。
雲海後的朝陽終於將第一縷光明照在昆侖,隨著那光而來的還有一隊儀仗。
長策與其餘人一樣垂首站立,隻是這時候抬起頭,一眼就瞧見了儀仗隊首的花君。他乘風而來,身負青霜,白衣在他身上經陽光晃得竟耀眼奪目,那禮服繁瑣而華麗,每千年花君也隻穿一回,厚重的頭冠上嵌著一塊白玉,仿佛明玉鑒心。
他好像也是那紛紛揚揚落地的雪花之一,落地就與周圍至純至美的白融為一體,他嘴角噙著一抹淺淺的笑,眸子清亮透明,映照山河萬千,生靈無數。
長策不是唯一一個看呆的人,卻是唯一一個看得眼眶微紅的人。
他看上的人是山間清風,是江上輕雪,是這世間至高無上的神,他的雙眼澄澈如鏡,也浩渺無垠,裝得下四海八荒的大好河山,也裝得下天下人。如果這樣一雙眼有一天能有一刻僅裝了他一個,他或許此生也願為他肝腦塗地。
儀仗隊很長,每人身著白衣,踩在昆侖的路上,好像他們生來就是昆侖山的一部分。花君自前麵開路,身後三步距離有瑤神身著盛裝亦步亦趨跟隨,再往後依次跟著各方神女,邁著輕盈的步伐跟隨。
花君要一步一步走上昆侖山頂,走過這漫漫長路,抵達祭壇。風雪會侵染他的衣襟,但無法掩埋胸中的熾熱。鈴聲清脆從未間斷,像淺唱也像低吟,花君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開始難以分辨,長策忽而很慶幸這一刻有許多人跟他一樣注視著這支隊伍,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將目光投在那個人的身上,就在這兒,在昆侖山腳下,在眾神之中。
盛大的祭奠是很少有人說話的,眾人也跟隨著隊伍有條不紊地向山上走,但是這群人僅僅會到半山腰就駐足,那兒有一個借助昆侖天然地勢修築的平台可容納這些人。而且僅有各派掌門及神祠眾神才有資格,隨著門派掌門而來的弟子便守在山下。
給長策分發的抹額繡著暗紋,那意味著他被允許登上半山腰。
半山腰之上,就不再下雪了,朝陽生機勃勃,好像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那一刻,就已經洗去了這一早上全部的寒意。昆侖日出之時,雲海連綿,萬裏不見青天。光暈好像滴在一團褶皺的宣紙上,霎時暈染了一片,都是暖暖的顏色,這般壯闊的景象,也隻有在昆侖才能得見。
雲霧開始有點變薄的時候,山頂傳來了渾厚的鍾聲,眾人撩衣擺紛紛跪下。
第一聲鍾響,意味著祭祀遠古洪荒之神,花君已經走到山頂了。
半柱香後,第二聲鍾響,神祠眾神起身,其餘各派掌門依舊跪著,山腳下的弟子們也跪著。
這一跪,拜的是神祠眾神造福蒼生。
雲霧散得似乎剩了薄薄一層,太陽升得更高了,才終於傳來第三聲鍾響,這一次所有人起身,一齊望向山頂的方向。
第三聲鍾響,花君承天地之力清四海八荒之魂靈。
天地有濁,萬物有惡。祭祀之人寥借天地之力,以一己之身蕩滌四海八荒,是為清。
當雲霧全部散得一幹二淨時,最後一聲鍾終於遲遲響起,所有人不約而同朝山頂深深一拜,無論神祠官職大小。這一拜不為別的,就隻是拜花君,謝他每千年祭祀。
最後一聲鍾已經響了,意味著祭祀已經結束,眾人皆可打道回府。沉寂了一早上的氣氛突然一下子複蘇,眾人有說有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都相繼下山。僅有長策略微駐足,又向山頂望了一會兒。
有規矩,祭祀這天,祭祀結束後誰都不能上昆侖山頂,所以他不能上去接花君,花君大動幹戈,還要在昆侖修養一晚,而後再回青西。
“長策公子。”
這一批人裏竟有人來跟他主動打招呼,長策頗感意外,這是哪家掌門居然來找他搭話?
長策看著來人,是位鬢發斑白的女掌門,可長策並不記得自己與這位有過交集。
女掌門大方地笑一笑,“長策公子沒見過我,這是自然,我此番是想道謝。”
長策也好奇自己什麽時候做了什麽,這女掌門道的哪門子謝,於是做了個請的手勢,“邊走邊聊,請。”
一聊起來才知道,原來這是瑤水門的洛掌門,當年長策前往邊境之地,還借用過瑤水門的名頭。當年各仙門前往邊境之地的弟子後來都死傷無數,那一整個鎮子都被魔族掌控,這些弟子險些都命喪黃泉,還是神祠介入才力挽狂瀾。
當夜並不僅僅有瑤水門遭魔族襲擊,其他門派都遭到了潛伏已久的魔族襲擊,但在這些仙門中,唯有瑤水門僅僅是死了一個早被魔族殺害附身的弟子,其餘人都平安無事。洛掌門竟是為此事而來道謝。
“陳年往事,洛掌門何須客氣。”長策笑道,“當年冒昧借了洛掌門名頭一用,事出有因,還望見諒。”
“既關係到人命,那就絕沒有小事。若非當年承蒙長策公子照顧,那些孩子早就死於非命,豈有平安無憂回山門那一天。”洛掌門堅持道,“洛某於門內設宴款待,希望長策公子不嫌棄,能夠前來。”
“這……”
“這一場道謝遲了幾百年,是我之不周。當年生了那樣的事,公子再度現身後我又一直在閉關中,近日才得空,實屬不該。”
長策覺著自己即便推辭了,洛掌門也依舊會堅持請他去,於是應下了,一路走到山腳下,幾人小跑過來,“見過掌門,見過長策公子。”
長策發現為首那人竟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疑惑道,“這位……?”
“幾百年了,長策公子自然不認得我了。”那人笑著摸摸鼻子,“我是尋琅,當年承蒙公子照顧了。”
長策隱約記起來了,當年那批人裏,也就尋琅的本事能有幾點分量,其餘人都是充書數,“許久不見,當年其他人可還好?”
尋琅很從容地答,“幾百年了,當年的同門也就剩我一人小有造詣,其餘人的仙緣,也就到此為止了。”
這話一說長策就明白了,幾乎五百年,沒有些造詣的修士哪會有這麽長的壽元,就當初那批人,還真沒幾個資質不錯的,尋琅也是自謙,能修得五百歲壽元容顏不改,那可是十分有本事了。
長策受邀,本應跟著他們一起回瑤水門,隻是之前還出了一檔子邊境之地的事兒,花君都不許他隨意離開了,現在花君估計在修養,自己就這麽走不是個事,推辭又沒法推,最後洛掌門竟決定在這附近的城鎮落腳,玩樂幾日再走。
洛掌門與他們分開去拜訪其他掌門,這些弟子商量著去城中玩一玩,那幫一看就是小輩,愛熱鬧,於是他們又一夥人離開了,最後剩尋琅跟長策一同找客棧住,還得費勁地用靈鳥找人,一一告訴住處。
還別說,就這幾日,這城裏仙門子弟還真不少,都是祭祀結束了後在城中逗留玩樂的,客棧都不好找,日頭上來時才找到一間空房足夠的。
“公子遊山玩水,風景名勝風土人情不知體驗過多少,隻怕這昆侖山腳下的小小一座城還真留不住公子。”尋琅跟長策走在街上,感歎道。
“其實見得多了,哪兒都沒差多少,天下山河都是同樣秀麗,隻在於遇見的人不同罷了。”長策回他。
兩人沿著這條街走了沒多久,尋琅突然問,“公子,我還要往前走,公子你還要接著去嗎?”
長策抬頭看了一眼,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花街,兩個人一直是尋琅在領路,看來他早有目的想來這兒,長策微微一笑,“不了,我回客棧吧。”
二人就此別過,長策一人回了客棧,想放靈鳥問花君何時下山,但想起來這幾日靈鳥也是飛不進去的,於是讓靈鳥傳信給山腳下看門的昆侖弟子,讓他代為轉告花君自己所在的這家客棧,若是他下了山,就來客棧找自己。
月亮爬上來時候,那些瑤水門子弟都陸陸續續回了客棧,隻不過一直不見尋琅回來,結果聽這些弟子私下裏談話才知道,尋琅這又是借酒消愁去了。
“尋琅從前也如此嗎?”長策終究是沒忍住多問了一嘴。
那個弟子歎了口氣,“公子不知道,尋琅師叔從前也是個癡情人,隻是喜歡的那姑娘不喜歡他,還跟別人成了雙修道侶,後來那兩位失了仙緣,都相繼過世,自那以後尋琅師叔出門時常去喝花酒。”
長策摸著下巴想了想,問,“不用把你們尋琅師叔找回來嗎?”
那幾個弟子麵麵相覷,一個人小聲說,“我們…我們門派有一條,規定任何弟子不準出入煙花之地,違者…重罰。尋琅師叔都是一個人去一個人回,我們看在眼裏都瞞著不跟掌門長老說……”
長策點點頭,起身往外走,“那行吧,我今晚跟他走一遭。”
眾弟子:“???”
眾弟子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長策往門外走,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長策也是鶯鶯燕燕看膩了,想要去眠花宿柳刺激一把?這不是自毀聲譽嗎!
昆侖山腳下的小城還是很熱鬧的,夜市人也多,他按照白天的記憶往尋琅去的那個胡同拐,還從路邊攤上買了把便宜扇子,一身暗紅色,搖著折扇招搖過市,看著居然有點騷包?
長策覺得記憶裏尋琅應該是進了最近那家青樓,剛往門裏一進,就有女子投懷送抱,聲音嬌媚,“這位公子,跟奴家玩玩嗎?”
長策淡淡推開那女子,四下裏打量著尋人,但他今天最失策一處便是既沒帶麵具也沒戴麵紗,本就長得俊美,他沒用多久就成了整個青樓的焦點,頓時後悔,被一群姑娘投懷送抱,不勝其煩。幸虧此時二樓一隔間的珠簾後有人伸出一隻手,吩咐旁邊人。旁邊人前去帶長策進入隔間,長策一看,是尋琅。
“白日裏公子說不來的。”尋琅眯起眼睛,像是已經醉了。
長策整一整剛剛被人扯亂的衣衫,在他對麵坐下,給自己斟一杯酒,“反正呆不住,來找你,怎麽一個人借酒消愁也不找個人陪。”
“那幫後輩應該告訴過你,瑤水門有門規,不得出入煙花之地,沒人會陪我來的,再說借酒消愁這種丟臉事,還是我一個人吧。”尋琅又仰頭幹了一杯。
長策亦一飲而盡,揮手吩咐旁邊人,“再來幾壇酒,隨便什麽,烈一些也無所謂。”
旁邊人應一聲下去拿酒,尋琅有些意外地看著長策,長策從酒盞後抬眼,對上尋琅視線的那一瞬間,兩人好像刹那間心意相通,都明白彼此來這兒的目的似乎都是差不多的,那就是一種感覺,感覺兩個人都差不多。
尋琅大笑,“行,來,喝!”
長策抿起嘴角笑,酒入喉滾燙,他來這兒算不算借酒消愁,卻也不是來陪尋琅,就是那一刻想看看身在這兒會是一種怎樣的心境?他猜準了尋琅僅僅是來這兒看姑娘跳舞然後自己喝得一塌糊塗,所以才跟他一同來,若尋琅真是來點姑娘的,他又怎會來。
紅塵風月,逍遙無邊。長策最後一點顧慮隨著酒入肚,身旁的尋琅已經招呼人上來跳舞,長策眯起眼睛,懶懶地支著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