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掌門
自打上了馬車後,長策就沒精打采的,搞得少司命一度很緊張,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長策一個人縮在角落裏就沒怎麽理他,心亂如麻。
少司命吵得他煩了,他於是開口,“你看見我在牆上寫那幾行字時,是什麽時候?”
少司命驀地住嘴,安靜了好一會兒,“我闖進山洞時候要是再晚點,畢方就隻剩具屍體了。”
長策心裏徹底涼了,廢了,花君肯定一字不落全看了。
“我師父也…看見了?”長策還是不死心地問。
“是,三魂六魄都丟了一半。”少司命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實際上他看見時不也同樣站都站不穩。
長策失魂落魄地,一個人窩在馬車角落裏,悶悶道,“我養養神,別來煩我。”
少司命摸摸鼻子不知道他抽哪門子瘋,不過也真沒繼續跟他搭話,就是探頭出去吩咐了車夫幾句。
長策的的確確是合上了眼,但哪兒有半點睡意?一靜下來腦海裏就響起一個聲音:你寫的字花君全看見了,一字不落。
可這事兒他還能怎麽辦?人要死前什麽事幹不出來?他走投無路又不甘心心底那點小秘密一輩子爛在肚子裏,倒是瀟灑了一回,寫了個痛快,就算是天王老子來指責他大逆不道又如何?他人死都死了,誰罵他什麽又關他什麽事?
他甚至還想過,就算花君因此對他生厭,可他死都死了,不是總要給他留點麵?他其實就跟那種破罐子破摔的人一樣,該說的話都說了,同不同意都是對方的事,自己快活自在不的了。
可若是當初有人告訴他有一天他還會再回來,就是抽死他,他也不會再寫那幾行字!!連相思都明目張膽地寫在上麵,他現在想一遍就抓心撓肝,恨不得現在時空回溯回去把那幾個字擦得幹幹淨淨。
現在好了,自己沒真死,那些話覆水難收,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花君剛剛那是一時間沒想起來這檔子事,等到想起來了,他該怎麽解釋?
長策鬱悶地挪了挪胳膊,直到最後怎麽都想不出個所以然,煩躁地踹了馬車一腳,給少司命嚇一跳。
少司命:“小長策你抽什麽風?”
長策沒好氣地說:“我還是真瘋還好了,瘋子的話誰能往心上放。”
他這話前言不搭後語,少司命一頭霧水,趕緊揮揮手,“別別別,可別把你那火氣發我身上,自趕緊閉目養神去吧。”
長策就這樣憋著一肚子火,一直到幾日後踏上了青西山附近的土地,都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少司命輕笑,拿扇子敲他頭,“怎麽?心都長了草,跟著花君上神飛走啦?”
長策瞪他,心卻慌著,表麵上佯裝生氣,急匆匆就往山門走,結果讓少司命從後麵拎著領子拉回來,硬披上件鬥篷,拉上帽子遮住臉。
少司命眯起眼睛笑:“小長策,我跟掌門打過招呼,今日帶你回來,但還是先別露臉,這事兒等花君上神回來,再細做打算。”
長策自己裹一裹鬥篷,還是瞪他一眼,少司命好脾氣地笑,“我改回神祠了,小長策你自己回去,別亂跑,花君上神又要拿我算賬。”
“你怎麽跟個老媽子一樣。”長策悶聲道。
“我就是再婆婆媽媽,也沒他更能護你周全。他能為你殺上昆侖,可我不能。”少司命眼簾低垂,“他總是比我肩上的東西要少。”
長策退後一步,躲開他想拍上自己肩頭的手,收斂起那些半不正經的調調,“難得地端端正正喊了他一句:“少司命。”
就像一道銀河劃開界限,少司命幾乎是刹那間收斂起了眼底的情愫,眯眯著眼睛,“行了,我走了。”
長策看著他晃著扇子走遠,其間不曾回頭。
如果說從前是覺得少司命總喜歡不正經地跟自己開玩笑,那麽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再看不出來,那就是腦子秀逗了。繼續偽裝成從前的模樣是他唯一的處理辦法,隻要少司命不想著先徹底捅破這層窗戶紙,他長策就能一直裝傻下去。
他解下鬥篷,繞去後山的小路上山,腰間的玉佩時不時叮當作響,倒是很有節奏,聲音清脆。他走著那條熟悉的路。走著走著,心裏那股莫名的煩亂就漸漸淡化了。他深呼吸一口氣,恍惚間感覺還是當初年少。
快到山頂時,他依稀看見門口站著個人,倚門百無聊賴。長策皺眉,放輕腳步靠近,結果好巧不巧,玉佩這時碰撞了一下,門口的人轉過臉來,眉目如畫。
長策倒吸一口涼氣,也是挪不動步了。
女子的衣衫如火般明豔奪目,流光溢彩,眉目深邃如畫,一雙眼眸中時常含著寒霜,她似乎很不喜歡笑,卻也算不上冷著臉,隻不過乍一瞧,都不會覺得她是個好惹的主,事實上也如此,就沒誰敢在她麵前放肆,都覺得她這人凶得很。
“蒼……”
“叫掌門。”蒼漓眯起眼睛,有些懶散地看了他一眼,“少司命沒告訴你?”
長策很費力地扯一扯嘴角,不知作何表情,“沒。”
“那你現在知道了就成。”蒼漓伸個懶腰,再與長策對視,這次臉上的溫度更冷了幾分,“我看你的表情,很想問點關於我的事?”
“有點,你不想說,我也沒辦法。”長策鎮定下來,輕輕呼出一口氣。
蒼漓冷笑,語氣裏多半有點陰陽怪氣的意味,“是,我確實沒想告訴你。”她雙臂環抱,信步掠過他,連招呼都不打就離開,最後留下的話冷到了冰點,“你是有多命大。”
長策側頭去看她的背影,當初那個喜歡穿鴉青色衣衫還有點老氣橫秋的丫頭似乎成了記憶裏永恒的畫麵。她這次是真的長大了,當初那個身材好略顯單薄的少女已經很出挑,火紅的衣服確實很配她,配極了,隻是在長策看起來有點紮眼。
“三百年前,那些青西弟子的墓在哪兒?”長策突然衝她喊。
蒼漓很明顯頓住了身型,轉過來,臉上的煩躁怒氣一覽無遺,“長策,我話先放在這兒,你敢邁進墓地一步,我就卸了你的腿,哪條腿邁卸哪條,懂?”
她已經不知道壓抑了多久的怒火,其實她三百年來就一直這般暴躁脾氣,方才是被氣得快發瘋才反而露出那般神情。
“穆掌門呢!”長策問。
“我說了跟你無關!”蒼漓的目光似乎快要把他刺穿,隨後加快了步伐消失在他視線中。
天色將晚,天邊的雲也跟火燒一樣,綿延千裏。從前這個時候,他都在小廚房裏忙活做晚飯,從窗戶邊一抬頭,就是滿眼壯闊。
花君很久不回青西,這屋子依舊有人照例打掃,隻是廚房裏的食材卻沒了,肚子有些餓的同時,他走了條僻靜的路下山,走到一半就腳步一頓,拐了個彎換條路。
瀑布聲越來越大,水汽一呼吸就能進入鼻腔。長策的目光停留在小瀑布上很久,勾一勾嘴角也帶著自嘲的意味,足尖點地,踩著石頭奔向小瀑布後。
身體接觸到小瀑布那一刹那,他卻清晰感受到了一層屏障給他擋了回來,他差點沒一頭栽進潭裏,好不容易在石頭上站穩了落腳的地方。
誰弄的結界?花君嗎?
長策來就是想看一看當年的地方是否被人處理,說到底他心裏還是在乎花君對於自己寫的那行字是個什麽態度。明明三百年來他都不曾有過意識,突然的蘇醒就好像隻睡了一覺一般,可有些時候他分明覺得自己已非昨日。
“是長策嗎?”
蒼老而渾厚的聲音驚了他不少,隻見潭邊站著一位老人,頭發斑白,眉眼間微微是含著笑意。
長策喉嚨一哽,“掌門……”
“已經不是了。”穆啟憐擺擺手,招他過來,“走吧,聊一聊。”
長策借力跳至岸上,卻沒跟他走,而是跪下去,磕了個響頭。
“長策,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穆啟憐道,“你這一跪我受了,但接下來的話,不必講了。”
長策的手微微攥緊,閉上眼卻長久沒起身。穆啟憐當了多少年青西掌門?很久了,久到人人都以為他已經得道成仙,讓位掌門,不會是他受重傷,而是真的命不久矣。
長策心裏既有愧疚又有慶幸,愧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又慶幸當初那一刻他叫停即使,否則麵前的人也會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墓地。
“兩百年前,我就把這個位子讓給蒼漓那孩子了。”穆啟憐知道他心中所想,說道,“我的修行確實出了點問題,但還沒到油盡燈枯的地步,傳位給她,也是因為我占著這位子太久了,該換人了。”
穆啟憐扶起他,“雖說傳位給她時青西包括外界的議論紛紛,說青西還不成了昆侖的附屬,可蒼漓她能擔得起這個重任,是最好的人選。”
“我想……”長策的聲音啞了些。
“你想看看當年那些弟子的墓,去祭拜。”穆啟憐道出他心中所想,“走吧,我料定你會來這兒,等你很久,也是為了這個。”
青西門是眾多仙門中的名門大派,但是原來也就隻占了原來一個青西山,後來人丁興旺,連著附近連綿的山脈也一同劃為青西所有,各個堂都依舊在青西山上,隻有外門弟子會被分到附近的峰上。
眾多山峰之中的山穀常年受雨露滋潤,隻是不見光,草木長得不盡人意。穆啟憐尋著一條小路不疾不徐地走,直至最後竟然到了一片開闊之地,周圍群山環繞,樹木參天。唯獨此處裸露出土地,佇立著數不清的墓。
“青西自創派以來也不過六百年,獨劃出一塊墓地,從前並沒有知會門內弟子來祭拜,是因為怕擾了他們清淨。”穆啟憐看著最前麵那幾排碑,神色逐漸深沉。
“三百年前那些青西弟子一共六人,在最裏麵的一排。”穆啟憐招呼長策跟上自己,帶著他穿過一排排墓碑,來到了最裏麵,“他們沒有屍身,隻是做了個衣冠塚。”他頓了頓,“至於蒼泠……昆侖來人接她回去了。”
夕陽依舊沒有了餘暉,月亮也還沒到盡情揮灑光亮的時候,一切都有些昏暗不明。嗚嗚的風聲刮過,好像人在嗚咽。長策默不作聲地一一祭拜。
“從進來起就不說話。”穆啟憐輕輕歎息,“長策,不要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
“掌門,不是我往自己身上攬,而是我當初猶豫了,所以他們會死。”長策臉上得神情已經平靜得過分麻木,“我不敢想如果當初我又玩了一步,您也躺在裏麵,我該怎麽麵對。”
“你是說,我當初不該救你?”穆啟憐說。
“好像掙不掙紮都是一個結局,還搭上了幾條人命。”長策搖頭。
穆啟憐短暫的沉默了一下,複又開口,語氣更深沉,“長策,我當初不肯把你交給昆侖的人,不光是花君上神的囑托,也有我自己一份情誼在裏麵。四百年的掌門生涯,我有三百年也是看著你長大。昆侖給你定罪,我無論如何是不會相信的,哪怕定罪的人是西王母。”
風有些微涼,灌進長策胸腔,堵得他難受。
如果穆啟憐也看見了那些幻想,他真的依舊會不為之動搖嗎?
如果他當年拚命救下的可能是一個日後為禍一方的禍害,他是否會悔不當初?
未來就是有無限的可能性,長策自己都不知道將來自己會變成什麽樣。恐懼已經在心裏埋下了種子,想要拔除又不知道要把自己弄成什麽鮮血淋漓的模樣。
“這些弟子的死的確不在我料想之中,我向來深知畢方為完成西王母的任務會不惜一切代價,隻是她竟心狠至此,不惜背負殺孽。”至此,穆啟憐的眼眸中終於露出了一絲難以捕捉的傷感,“隻是你放心,花君上神打點過一切了。”
“掌門,我…該回去了。”長策從未發覺開口竟如此艱難。
穆啟憐點點頭,看著他的背影,“你既重生為劍靈,便是天命所在。待到花君上神回來了,你便隻當三百年前無事發生,安安穩穩地過日日子吧。”
長策回首,艱難地笑一笑。為什麽走到哪兒,都有天命纏繞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