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思歸
西南之地。
江邊的水麵泛起第一層漣漪時,老船家在料峭的春風中正喝著小酒。隻不過這一回,他抬頭看了一眼就懵了,手忙腳亂地收拾好自己那點東西,“公子怕是上錯了船?”
“沒錯,麻煩老人家了。”來人一身白衣,還帶著鬥笠,身後背著一把劍。老船家其實本是看不清他模樣的,隻是江風一吹,掀開露出了他半邊臉,令萬物失色的麵龐驚豔了這位老人,更何況這位客人從頭到腳流露出的氣質修養,怎麽看都不該是乘他這小破船的。
白衣公子已經在老船家愣神的時候上了船,小船晃蕩了幾下,他已經步伐很穩,走到船頭坐下,“去江對岸,勞煩老人家了。”
老船家如夢初醒,立刻收拾妥當,劃槳離岸,帶著好奇用餘光打量這大清早就來的貴人。
江上天才蒙蒙亮,還有水霧,便如同仙境一般,美極了,就是一個缺點,這風冷得不行。老船家再三瞟了幾眼,還是沒忍住開口,“公子,江上風大,晨起還涼,您若是不嫌棄…小老兒我那披風借公子擋一擋風?”
老船家說這話時心裏都是七上八下的,花君在船頭兀自坐著,白衣勝雪,靜美如同一幅畫,他這種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種敬畏,感覺自己碰一碰他,都是對他的一種褻瀆。
“我沒事,老人家費心了。”花君溫聲道。
江麵不寬,沒用多久就到了,花君付過錢後下船,老船家卻突然想起來,連忙喊住他,“公子啊,這對岸最近不太平,您……”
“放心吧老人家,我知道。”花君輕笑一聲,回答。他的語氣讓老船家莫名安心,也就不再繼續說了,搖著船槳原路返回。此時太陽已經上來,江麵的霧氣逐漸消散變淡,花君向遠處地平線看了一眼,不疾不徐地走去,好像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旅人。
江麵上的霧氣消散幹淨時,花君已經踏進了一家客棧的門,一身風塵仆仆卻不見疲色,把身後的劍掛起,他的手指照例在劍鞘上摩挲過,為自己倒了一盞茶。
客棧挺小的,好像最近生意還不景氣,就沒幾個人來。這茶水也是半涼,夥計怠慢得很。想來多半也是,這邊最近不太平,人一少起來,沒錢賺誰還願意幹活吧。
這些事放在花君身上好像都是極不合的,但三百年來他確實一直都是如此過的。花君的目光落在牆上的思蘭身上,飲盡了最後一口茶。
當年他讓畢方把青霜帶回昆侖,意圖不言而喻,神祠立即就炸了鍋,幾乎都快傾巢而出守在青西山腳下,想來勸他又不敢上來,他連打西王母臉這種事都幹得出來,給他們這些人甩臉子難道幹不出來?
七日後,思蘭劍成,也是眾神最惴惴不安的時候,他們當然怕他又被這劍刺激到做出什麽偏激的事兒,可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花君會提著思蘭想要殺上昆侖討個說法。那絕對是神祠眾神最混亂的一天,最後還是少司命硬給花君攔了下來,結果自己也傷得不輕。
後來再就沒人見過花君,他離開青西就隻帶了思蘭,誰都尋不到他人,隻是偶爾會有人聽說他去了哪兒擺平亂子,雲遊四海。西王母從始至終沒說過任何話,眾神也都乖乖地閉口不談。
現如今他撒手不管,能聯係上花君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青西穆掌門,還有一個是少司命。
三百年來他背著思蘭走遍萬水千山,有妖怪禍害一方就去平亂,沒什麽事就四處遊曆,訪遍名山秀水。如果說從前他是一尊廟裏供奉的神像,那麽現在就是一個紅塵囂囂中的俠客。
徹夜趕路後,他也終於乏了,天已經大亮,他頭腦昏沉,匆匆睡下。就在不久前,少司命傳信給他,說這兒有魔族活動的跡象,他才趕來。這種凡人密集處不易禦劍飛行,他就隻能舟車勞頓地連夜趕路。
三百年前放出的魔族誰都不知道有多少,封印暫時被重新加固,而且一直都在尋找出逃的魔族,花君也一直在暗中抓捕。
花君也是累極了,躺下沒多久呼吸逐漸平穩,然而牆上的思蘭忽而顫了顫,幾縷青煙在空中凝結,光暈晃了晃,逐漸形成一道修長的人形。
長策頭目眩暈了很久,他揉著太陽穴站穩了,突然就懵了。
他還活著?!
這一念頭冒出來時他自己都覺得真是瘋了,他都投爐祭劍了,那是什麽?那是天火!他一跳進去就化成灰了,這還能活?
他簡直毫無頭緒,也不知道這是哪兒,隻是看見麵前桌子上有壺茶,他舔舔嘴角走過去,剛拎起來一半,眼睛往旁邊床上一瞄,好懸整壺茶都灑身上,這回他徹底傻了,腦袋裏一片空白。
那壺茶在他手裏晃晃悠悠終於是沒摔在地上,他顫著走到床邊,愣愣地凝視著花君那張他看上幾眼就心亂的臉,他伸出手,隻是手在花君額前一拳的位置就停下來了。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最後再看這張臉就應該是那天在山頂了,他死也沒辦法再等這個人回來了。如果老天真可憐他,要是天火還沒燒得他魂飛魄散,那就下輩子再讓他見一麵如何?是,老天真是太可憐他了,他真想抽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夢,但又舍不得,萬一真是夢,他抽醒了自己,不是虧大發了。
然而就在他停頓的那一刹那,他的手腕被花君鉗住,用力一扯被摔在床上,花君一翻身就把他壓在身下,按住了他的雙手。
即便勞累,他也沒有放鬆警惕的習慣,早在聽見屋裏有人走動時他就醒了,隻不過一直沒睜眼,他感覺到有人站在床邊,甚至向他伸手,他當機立斷借力把人壓在床上,就是想看看是誰那麽膽大包天,可他這剛看第一眼,整個人亦傻掉了。
長策的心快跳出來,他沒搞清楚這是什麽情況,隻是花君離他那樣近,好像再近一點就能擦到他的鼻尖。花君的銀發就散落在他胸口,中衣鬆鬆垮垮的,他當然能看清衣服下清晰明了的線條,慌忙移開視線,下意識地掙紮,然而花君按地死死的,他越動反而是耳朵根子越紅,絲毫沒能從他身下逃出來。
長策的動作讓花君猛然回過神,他是在做夢嗎?他麵前的是誰?是夢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父君……”
花君手上的力道瞬間就鬆了,長策一下子坐起來,不偏不倚就撞在他胸口,他心跳聲呼之欲出,一咬牙,終於是抑製不住地擁他入懷,一呼吸全都是花君身上淡淡的味道。
長策越擁越緊,花君完全失了神,手按在他的後腦上,閉上眼,顫聲問:“如果…這又是我做的一場夢……”
“如果你從前也做過這樣的夢,我很高興。”長策有些微紅的眼眶都藏在他身後。
良久後,是花君掀開口:“長策。”
長策整理好情緒,微微呼出一口氣,小小地勾起嘴角,“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我想……師父,我應該是回來了。”
花君描摹著他的臉側,指尖微微發顫。
而後少司命再趕來,已經是當日晌午的事。花君本就約了少司命晌午相見,略微商討一下此地魔族的事,因而早上才會睡下養養精神。少司命踏進這小破客棧時候大堂裏一個吃飯的人都沒,真是有種錯覺這店是不是黃了。
夥計在店櫃後打瞌睡,就角落裏有一桌坐著花君跟長策。少司命剛邁進一步一眼就瞧見了,結果另一隻腳愣是沒邁進來,晃晃蕩蕩的扇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少司命“蹭”得一下閃回去,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摸地上的扇子,深呼吸幾次後又咬咬牙再進,依舊是那兩人坐在那一桌看著他,這回少司命的扇子又掉地上了,但他人三兩步就衝上來,摟過長策,“這要是個夢,你現在就打醒我。”
長策:“三個人一起做同一個夢可能性不大。”
少司命笑了,聲音有些不在調上,“我還在想,思蘭承了你的血肉,會孕育出怎樣的劍靈,原來是怎麽也不敢奢望你能回來,現在倒是一朝成真了。”
長策原本心裏隻是有個猜測,現在是可以完完全全證實了。他確實有過猜想,自己是不是憑借著思蘭劍才能重新站在這兒,現在看來不僅如此,自己還成了它的劍靈。
自古以來劍靈就很少有,或者說,其實劍靈不是很長命。有些劍有靈性,孕育出了劍靈,但畢竟劍整日裏飲血,難免受損,劍靈也就跟著遭罪,能挨過千年的劍靈很少有。又或者是劍的主人離世,劍靈也跟著沉睡,卻不知還能不能醒來,也許日子一久,靈氣沒從前那樣充裕,劍靈漸漸地就散了。
“你以為我身上流的是什麽血。”長策笑道,心情好破天荒地沒推開他。
少司命這回又跑回門口撿扇子,回來拉開凳子坐下,依稀看見手還有點發抖,“這事兒,你倆有什麽打算?”
長策隻是看了一眼花君,後者輕輕皺眉,“無論如何…該回青西。”
少司命輕輕點頭,明白花君是什麽打算。長策是剛化形的劍靈,穩不穩定都是一說,需要穩定充裕的靈氣滋養,如果跟著花君這樣四處飄蕩,誰都不能保證他能平安。回青西,無疑是最好的選擇。隻是如此一來,長策再次現世這個消息必然又會引起軒然大波。
“師父不想回,就不回。”長策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顧慮。
花君搖頭,異常堅決,“處理完這裏的魔族,我帶你回青西。”
少司命突然神色一變,一拍大腿,“不對!小長策不能留在這兒,越快走越好!”
花君淡淡一瞥,神色冷淡,“昆侖那邊,又要來找我?”
“那倒不是。”少司命說,“記得我跟你說過這鎮子不尋常嗎?這地方不光是有魔族活動那麽簡單,我懷疑這幾個魔族,跟三百年前天南邊境之地控製了整個鎮子那一夥是同一批。”
長策看了少司命一眼,卻沒說什麽,在等花君的回答。
“你帶長策回青西,我留下查清楚這些魔族。”花君思忖片刻道。
“我……”
“你別說什麽你能留下來。”少司命立刻打斷長策的話,“你才剛成型,一點都不穩定,魔族離得越遠越好。這兒的事情一時半會兒查不清楚,我身上有公務不能久留,就隻有花君上神先留下。”
長策聳肩,無奈道,“行了行了,別搞這麽嚴肅,我也沒想冒那個險。”隻不過不能留在花君身邊,他的確遺憾就是了。
少司命又轉向花君說,“你也看到了,你到了這江對岸就沒幾個人,此地偏僻,唯一與外界的聯係就那麽一條江,我瞧著他們的手法又是故技重施,想控製整個小城。”
“師父處理完大概要多久?”長策隻是這樣問。
“我盡快。”花君答,“如果真的如少司命所說,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管了。”
少司命微微點頭,“你傳信給我就成,我去找神祠的人來處理接下裏的事。”
“入夜前跟我離開這裏。”這是少司命最後鄭重其事說的話。等到傍晚時候,少司命已經帶著長策啟程往青西回,三人就此分道。
“神祠上麵盯我盯得緊,我沒法子帶你禦劍回去,趕路幾天吧。”思蘭劍被少司命一並拿在手上,他看了一會兒,聲音輕了很多,“其實很久以來我都不太想把思蘭拿在手上。”
“不想拿就還我!”長策瞪他,嘴上罵著還是問,“為什麽?”
“看一眼就想起來牆上那些字,不敢看。”少司命輕飄飄的一句話,倒是提醒了長策,他腦袋“嗡”得一聲。
自己都在牆上寫什麽了?!
自己都胡亂寫了些什麽話!!
少司命都看見了,花君肯定也一字不落地全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