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噬骨
日頭一點點地大,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最曬人的時候。長策跟畢方上山時,山門口的人沒有一個離開,都在等著兩個人回來。
畢方窈窕的身影若隱若現時,幾乎在場的人都立刻盯過去,盯了半天沒看見長策,青西的弟子一下子就不安起來。
隻有掌門麵不改色,因為他清楚血誓,堂堂神女不會出爾反爾。
“蒼漓,有時候世事如此,不必強求。”掌門捋著胡須開口,“我知道我現在跟你說什麽在你看來都是風涼話,更何況人這一輩子不鬧幾次脾氣,都枉生為人。但鬧過發泄過後,就再別做出讓自己後悔選擇。”
掌門一字一句低沉渾厚的嗓音在她耳邊回蕩,她捏了捏雙拳又放下。“……師父。”蒼泠離去這個消息傳回青西時,整個青西的人都來安慰她,除了師父。
“日後撐起青西,幸苦你了,孩子。”
掌門這句話落下去的時候,蒼漓睜圓了雙眼抬頭,那個蒼老的背影卻已經邁步脫離人群,沒有給她說一句話的機會。
什麽意思?他想幹什麽?他都知道些什麽?蒼漓腦海中霎時炸開這些話,但都沒等有個結果,人群就再次躁動起來。
“長策小師叔!”
長策一雙眼睛盛滿了波瀾不驚,徐徐走到青西弟子與七位神之間,仿佛一條界線。掌門站出來的時候,畢方亦已開口,“穆掌門,這是吾輩最後問一句。”
“青西願護弟子長策,直至花君上神歸來。”掌門的聲音不洪亮,但底氣十足,目光堅定,他身後的青西弟子們也都沒有絲毫猶豫。
“我們願意相信長策小師叔!”
在他們心底,誰都不相信與他們相處了三百年的長策會是別人口中的罪人,即使對方是昆侖神女。青西護短,這是自古以來的“毛病”,不知道誰傳下來的,總之外人想動一個青西弟子——沒門!
就是退一萬步講,不看同門之情,長策這麽多年自打有能力起裏裏外外護過門派上上下下的內外門弟子多少次,他們掰著手指頭也數不清。
也就是那一刹,長策輕輕地勾了一下嘴角,很輕,沒人察覺到,那是欣慰,是感動,也是一瞬間交錯交托在一起信任。最起碼,他這個本不該重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異類,還是有“家”的。
畢方最後看了一眼麵前修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她一根手指頭的人們,合上雙眼,輕輕揮一揮手,身後的藍衣男子瞳孔突然變了顏色,妖冶的藍色映照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影子,隨後布滿了雲霧,就如同接下來每個人的命運都籠罩了一層薄紗。
長策反應過來對方下手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拔出劍那一刹那身邊的人就如同泡影一般接連破碎,身邊的景物也在迅速變化,腳下的土地隻剩了一片漆黑,黑暗中不知何處而來的鎖鏈猝不及防扣上他的肩頭,活活鉗住了他,撕扯得他皮肉生疼。
周圍沒有光,也沒有聲音,有那麽一個瞬間他閃過一個念頭,自己是不是已經瞎了?而且還聾了?隨後麵前不遠處出現的一絲火光打破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那是畢方,掌心拖著一方火焰,不疾不徐地向他走來。
長策動了動,那鎖鏈已經纏繞住了他的全身,動一下就疼得爹媽不識,他手裏劍早就被迫脫手了,現在整個人毫無還手之力。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法術,不知道是什麽,但是莫名給他不安的感覺,心底有個小怪獸不經意地就破一碰他,說不出的不對。
“夢魔之術,造夢,毀夢。夢裏不知身是客,大夢三千已桑田。”畢方在他麵前停下腳步,以火光靠近他的臉,“不用白費力氣,噬的力量從古至今,就沒有人能反抗。”
噬,自然是那位藍衣男子。
長策從前聽人提起過,西王母座下曾有一名散神,不司別的,專司夢與魘。他會造夢,亦會毀夢。當人在夢魘裏死去,真身也就不複存在了。
“真難為諸位,這等大尊都請來了,就為了一個我?”長策嘲弄道。
畢方已經不準備回應他的話,她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畢方抬起手,掌心的天火在距離他的麵門隻有一拳的距離時,他平靜地說,“你比我知道燭陰若是含怨而死,四海八荒會生出多少魔物。”
畢方的手頓住了,“那又如……”
“四海八荒已經沒有第二個蒼鸞了,現在的後人還未長大,你拿什麽來澆滅我的怨?”長策打斷她,“你的天火隻會使怨氣一次又一次地煉化,萬年後,你當如何?昆侖山那位又當如何?”
“替你善後,那是花君上神的事。”畢方很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似乎他的威脅無關痛癢。
“你……!”
“你從三百年起就是他的麻煩。”掌心的火滑落,如同有生命一般,卻在落地的一刹那霎時間吞沒了長策整個人,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感覺到疼痛。熊熊烈火之中,他的輪廓不斷模糊,卻根本沒被傷到分毫。
畢方猛地撤了火,看向長策的神色多添了很多複雜:“長策,吾給你機會,自行了結,別讓吾輩動手。”
長策冷冷地看著她,不置一詞。
畢方:“或者,吾輩給你看一些東西。”
長策:“滾。”
周圍漸漸亮了起來,長策看見不遠處七扭八歪地躺著青西弟子,他一眼就看見了雙目緊閉的掌門。噬閉著眼,就站著他們身邊。
畢方道:“真的不看嗎?”
長策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對方的意圖,但依舊咬著牙說:“滾。”
畢方輕歎一聲,噬側了側頭,青色的火舌開始從一個人的衣角搖搖擺擺地變大,好像突然吞噬了什麽力量一般一躍就吞噬了那個弟子,火焰消散的時候,隱隱約約有什麽灰燼在地上聚攏。
長策的心仿佛被一隻大手抓住,指尖動了動,“你跟我開什麽玩笑?夢都是他造的,捏點假人就糊弄我?”
畢方不置可否,“噬。”
噬點點頭,隨後陸陸續續有青色的火焰爬上地上那些青西弟子的衣角、額頭、發絲,刹那間就會放大無數倍,在長策麵前讓那些人變成一攤灰燼。熾熱的氣流在他臉上拍打,他喉嚨有些幹澀。
“噬一次隻能造一個夢,籠罩一定的範圍。你跟青西的弟子都同在一個夢境,以你的見識這些道理未嚐不懂,非要吾輩把這些親口說出來,你才肯妥協?”
“夠了!!”長策的指甲深深陷進肉裏,鎖鏈禁錮著他留下刺目的印記。他開口那一刹那,噬也一揮手,火焰逐漸變淡,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現在真他媽想知道你是神還是魔。”長策沙啞著嗓子低吼,想衝上去揪著她的衣領,卻隻能掙得鎖鏈碰撞之聲,身上平添傷痕,“你是個神!!你他媽為了逼死一個我去殺無辜的人!!”
“你若是自己了斷,他們就不會死。”畢方的眼底無悲無喜,“世間萬物等價交換,為了抹殺你的存在換四海八荒一個安穩,總要有人成為撲火的飛蛾。”
長策冷笑,“惡心。”
“如果殺了整個青西的人能達到目的,吾輩也會去做。”畢方挑起他的下巴,“出昆侖那一刻,吾輩就明白自己該做什麽。”
噬手中有暗暗的光芒閃爍,形成一個渾濁的光團飛到畢方掌心,隨後消失了。他們周圍又暗下來,但是這一次,畢方捏碎了手裏那團渾濁。
“大夢三千場,醒來無歸人。”
長策有種失明的錯覺,視線再清晰起來時,滿目刺眼的血紅晃了他的眼,他不由自主地退後了一步,發現身上的鎖鏈消失了,自己手裏提著一把劍,都是血,就連劍柄上都是黏膩的鮮血,他看清了麵前的人,是蒼漓。
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身體也動不了。蒼漓身上傷痕累累,眼中的怒火快要把他燒掉,她突然撲上來,長策想躲,但身體不聽使喚,抬劍的刹那,他聽見了血肉穿刺的聲音。
臉上一股熱流灑過來,他舔一舔嘴角嚐到了腥甜。
是幻象,是假的,畢方想騙他,不會的……長策一遍遍地心裏默念,但他幾乎喘不上氣來,直到的聲音與記憶中重疊:
“我他媽要你償命!”
長策腦海中“嗡”得一下,這次身體有了反應,手裏的劍“咣當”砸到地上,他退後的同時蒼漓的屍體 就軟軟地倒下去,他放眼望去,這裏是青西,到處都是血,都是屍體。死的人都是青西的弟子。天邊是一輪殘陽,血紅的顏色與地麵遙相呼應。
“出來!畢方!”長策吼道。
腳下的土地震動起來,周圍的景物飛速倒退,他眼睜睜看著腳下變了模樣,從滿地鮮血變成皚皚白雪,刺骨的寒風令他戰栗,連著靈魂都扒皮拆骨地啃食殆盡。
一刀刀寒風割在他的臉上,霎時間襲來的白色讓他視線難以辨認,隱隱約約有了輪廓時,隻聽見一聲鳥鳴,悲切長嘯,隨後麵前倒了一個龐然大物,渾身火紅,卻毛色暗淡,胸口被刺了好幾劍,血窟窿汩汩地留淌著鮮血。
長策的身體再一次不受控製,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柄彎刀,閃爍著透骨的駭人之光,麵對著砸在麵前的大鳥沒有絲毫退卻,兩三步上前去,他能感覺到手中力道穩得驚人,不,他不敢相信這種又穩又狠的力道會是從自己的身體中爆發。
血濺了他一臉。
大鳥斷氣前,睜開眼看著他,那眼神讓他心慌。
他想他大概知道麵前的大鳥是誰了。
“禍害……”
畢方張嘴,留下了最後兩個字。
身體依舊不受自己控製,他能感覺到自己突然在地上翻滾,幾個翻身後滾出很遠,視線再清明,麵前已經換了一個人。
明晃晃的金衣在雪地中極其耀眼奪目,他看慣了高貴如玉蘭的花君,隻是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帶著那樣的目光看著自己。
冷漠,疏離,甚至鍍了一層萬年化不開的霜雪。
那目光甚至比這漫天的鵝毛大雪都讓他徹骨生寒,在他失神的刹那,這副身體再次提起彎道衝了上去。
長策猛然回過神,拚了命地一遍遍告訴自己停下來,腳步沒有絲毫猶豫和不穩,手中的彎道劃過一個詭異的弧度,直取花君首級。
身子輕巧得不像話,不知這是從哪兒學來的一身招式,詭異又變幻莫測,身型宛如毒蛇,長策整個人都宛如遭雷劈,大腦裏幾乎一片空白。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他為什麽會對花君下手!!!
一陣快得連招式都看不清的交手後,長策的彎道終於砍到了花君的血肉,距離心口偏上的位置被狠狠撕開一塊肉,血流如注。他自己亦被狠狠震了一掌,五髒六腑似乎都已經移位。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花君上前兩步,長策趁著這個機會閃身至他後方,粗暴地把花君按倒在地,舉起彎刀。
長策有種錯覺,那一刻他從刀麵的倒影上看見了自己嗜血殘佞的神情。
他腦子裏嗡地炸開了,滿心裏隻剩下一句話。
“不要!!!”
這句話從他口中喊出來時,他渾身猛地一個機靈,突然發現自己依舊被鎖鏈捆著,渾身的傷痕紅得快滴血,額頭上冒著冷汗。
“都看見了?”畢方挑起他的下巴,低聲說,“那不是吾輩捏造的幻象,是你自己內心的恐懼折射出的東西。”
“不可能,不會的……”他喃喃自語,臉色蒼白。
他不可能,他沒理由去殺這些人,蒼漓,青西的弟子,畢方,甚至是……花君。
“不信?吾輩現在就可以立誓,多惡毒多殘忍的誓言,都會證明,吾輩沒有騙你。”畢方閉上眼,神情微微觸動。
長策那一刻突然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睛紅得要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