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懷罪
接近晌午的時辰,這個時辰的陽光一向刺眼。長策與畢方踩著小路,一前一後往青西山頂走,青西山樹木蔥蘢,斑駁的陰影打在兩個人身上,一時間竟仿佛連時光都有些安靜。
“三百年,她們長得真快。”很久後,畢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長策走在前麵,聽見這話,脊背一僵。
“你肩上的傷,蒼漓幹的吧。”畢方繼續說,“即使四百年不是吾輩陪著,她們姐妹倆什麽性子,吾輩依舊一清二楚。”
“你找我不是隻為說這事兒的吧。”長策回頭輕輕瞥了她一眼,眼底神色不定。
畢方沒有回答,兩個人此時已經來到了半山腰,隱隱約約能聽見水聲,下麵不遠就是小瀑布。長策停住了,神色比起剛剛在山腳下眾人麵前,隻有寒霜,“畢方,再往上走就是我跟我師父住處,有話快說,說完該回哪兒就回哪兒去。”
“打吾輩跟你上山起,吾輩就不是昆侖的神女,是蒼漓的姑姑。”
她再次看向長策時,仿佛換了一個人,那樣一雙眼好像獨自穿越了萬千光年,品味過足夠的酒和孤獨。
長策臉上的寒色化去了半數,指尖顫了顫,就聽見畢方旁若無人地開口。
“蒼漓蒼泠被送來青西的時候,吾輩在閉關,不問世事,出關之日才發現一切都滄海桑田。”她的目光仿佛回到了很遙遠的時候,“娘娘瞞著吾輩,送走了她們,送走了她的後人。”
“也對,不送走留在昆侖,吾輩看見她們就想起她。”畢方眸子暗了暗,自嘲地笑一笑。
長策聽了好幾句話,才反應過來,畢方口中的“她”是蒼鸞。
蒼鸞畢方同為西王母坐下神鳥,畢方掌火,蒼鸞掌水。長策依稀記得很久之前,西王母身邊最得力的神女其實是蒼鸞,隻是三百年前卻換成了畢方——蒼鸞死了。
“蒼漓更像她一些,遇上什麽事,要麽攬在自己身上,要麽爛在肚子裏。”畢方的笑容越來越牽強,“吾輩說這些,不是來責問你蒼泠的死,蒼漓沒長大,可吾輩長大了。四海八荒的生靈都會生老病死,隻是不太甘心。”
“你是想來跟我說,你清楚蒼泠真正的死因,也知道一切都與我無關。但有些事情你必須做,比如要我死。”長策很平靜地說,他是個聰明人。
“是很聰明,難怪都說你討人喜。”畢方整理起眼底經年的哀痛,“蒼泠屍體回昆侖那一天,吾輩就去看了。吾輩當然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她身上留著神族的血,魔族無法附身於她,她修為又不濟,被魔族泄憤放血而死。”
長策好像能感覺到畢方那一刻壓抑著的蓬勃怒火,“燭陰氏嫡係血脈確實能令魔族封印鬆動,可早在你到達邊境之地前那一整個鎮子的人就都被魔族掌控了,與你無關。吾輩知道你甚至還能找到證人,比如瑤水門的那幾個弟子。但如果這樣,吾輩這次來找你就沒有絲毫意義。”
長策嗤笑,“怎麽我就非死不可?”
“你要知道,邊境之地才是你的故土,你的祖先犯下大錯,你是最後一個繼承了血脈的燭陰氏,你是燭陰氏一族最後的王室。”畢方的眸色越來越深,猶豫了一下,“你…信天命嗎?”
“我又不算那東西,不信。”長策淡漠地說。
畢方看了看他,“太一上神羽化那一年,是西王母娘娘最後一次算天命。她隻算出了一個結果:魔族出世,燭陰助之。”
“四海八荒的燭陰多的是,不差我一個。”
“那一年算過天命後,娘娘刻下了那燭陰的名字,就在昆侖雪峰石碑之上。”畢方的語氣不容置喙,“吾輩現在沒有說一個騙你的字,三百年前花君上神帶你回青西,娘娘就知道她算對了。”
“早不殺我,非此時給我安一堆罪名,說到底是西王母娘娘也沒法確定自己這次天命究竟有沒有算對,我說的對不對?”長策冷笑一聲,“女媧娘娘都不能保證百分百算對的天命,西王母娘娘自然也心裏沒底。”
“果然很聰明。”畢方笑一笑,隻是多少有些沉重,“娘娘確實沒把握算準,所以才留你到今天。吾輩想你大概不知道,燭陰氏嫡係一族血脈,是能夠助魔族破開封印的。不然當年為何囚禁燭普通陰氏於邊境之地,卻殺光所有嫡係血脈?”
畢方說完後,沉默了一下,卻打算轉身下山了,“吾輩想說的都說完了。”
“別啊,不多聊一聊?”長策雙手環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甚至有些懶懶的,看起來根本沒把她剛剛的話放在心上。
“吾輩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想拖,拖到花君上神回來,那樣吾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動不了你。”畢方並沒回頭,平靜地開口,“吾輩前來是娘娘授意,也確實是瞞著花君上神,但娘娘既然三日前邀花君上神赴約,那麽今日在吾輩複命前,就不會讓花君上神回來。”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少司命大人也沒那個閑工夫,大司命大人還要找他算舊賬,不會到青西來。今日青西除了你以外,就隻剩下一群連散仙都沒修成的雜碎。吾輩希望你認清這些,不要做無謂的掙紮。”
她昂首挺胸,邁著輕盈的步伐走下山,衣帶飄飛,忽而回首又問,“長策,吾輩再問你一遍,你信天命嗎?”
她的目光極為認真,隻不過不同的是這一次帶上了一種桀驁不馴與張狂,當真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神女,站在雲端,俯瞰眾生生。
“我不信。”長策風輕雲淡地笑一笑,亦直視她,沒有絲毫退卻。
畢方這一次頭也不回地走了,長策站在原地,很久後才驚覺自己手心已經冒汗,指尖微微的有些涼。
他承認,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青西山形同虛設,這一次沒人能護得住他,西王母早有計劃,他又如何?除非他有本事現在從青西跑到昆侖,跑去花君身邊。畢方跟愛他六位神就守在山門外,他插翅也難飛。
長策深呼吸幾次後,邁著平穩的步伐走向山門。
他要信花君會發現不對勁,會來救自己,除非是花君自己都不想保他,否則,他相信區區一座昆侖山困不住花君。
就如同他相信花君不會默許西王母殺他一樣,這一次,他還會回來的。
他的指尖撫過勁間係著的血紅墜,隔著布料,他依舊感覺到那裏好像在不斷地流過一絲絲溫熱,好像那裏才是他真正的心髒一般。
“三百年前你予我生命,三百年後我亦將候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