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被迫挪窩
不出幾日,那萬古白玉膏就被用了大半盒。韓希看了看盒子,十分糾結地小聲念叨,“用得這麽快……是要省著點用呢?還是回家再拿一盒呢?”回家的話……這藥膏本來不是如此用途,若是給他那錙銖必較的爹知道了,說不定又會拿棍打他。
彼時楊初心已經可以下地走路,正拄著拐在院子裏來回踱步,雖聽不大清韓希在說什麽,但見到韓希對著那檀木盒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也能猜度其意。韓希若是為心疼這金貴藥膏,是斷然不會在他身上如此浪費的,如今煩惱,大概是為這藥膏不夠用了。
楊初心一步一拐地走到韓希麵前,盡量使自己笑得和善又自然,“韓公子,你看,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再過兩日也該上工了,以後就不必勞煩……”
楊初心又是這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客氣樣子,韓希便有點不耐煩,打斷他,“你嫌我煩?”
“當然不是!”楊初心忙解釋道:“隻是韓公子貴人事忙,實在不必對我這個小人物如此上心,我擔待不起。”
句裏行間將兩人的關係撇得清清楚楚,韓希若是再聽不明白就枉在江湖中闖蕩了那麽幾年了。也不知怎的,韓希並沒有如往常一樣大為光火,卻微微覺得有些失落。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要攀附於他,也有人對他退避不及啊……韓希尋思了一回,將手裏的藥盒放到石桌上,“省著點用吧,以後我就不來了。”說完又深深地看了楊初心一眼,提氣輕輕躍上屋頂,動作熟稔且輕盈。
“韓公子……”楊初心仰頭喚他。
“還有事?”韓希慢慢轉頭,心想他若現在道歉,就勉為其難原諒他。
“現在是白天,可以從大門走。”
“……”韓希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楊初心笑了笑,拿起韓希留下的藥盒盯了好久。紫檀木盒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著光斑,幽香愈加濃鬱。楊初心若有所思,神色不明地歎了口氣,一拐一拐地走回房裏。
韓希回到下榻的客棧,發了一大通脾氣,將房間裏能砸的東西全砸了。阿福站在客房門口,戰戰兢兢地聽著裏跟拆房子似的聲響,一臉苦相。阿福是被掌櫃撥過來專門伺候韓希的,原以為這是個美差,哪想得這公子脾氣竟這樣大。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裏的動靜漸漸地歇了,又過了些時,房門吱呀打開,韓希一臉冷然走了出來,“進去收拾。”
“是。”阿福忙不迭應聲,見韓希抬腳又要往外走,忙問道:“公子要去哪兒?”
韓希斜眼看他,直到阿福瑟縮地低了頭,才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惆悵道:“我要回家。”
阿福聞言呆了呆,欣然拍手笑道:“太好了,老爺都來書信催了好幾次,總算等到公子回心轉意。雖然這客棧也是山莊的自家產業,老爺還是不大放心,每每來信總是細細詢問公子近況。公子獨身一人,也難免思鄉罷?這一回去老爺不知道能有多高興呢!”
“你話太多了。”韓希不悅地警告。
阿福這才意識到自己得意忘形,忙又低了頭,小聲問道:“公子是這就準備啟程,還是明日一早再走?小的是否要通知掌櫃準備馬車?”
“嗯。”韓希靜默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良久低低地應道:“現在就走。”
阿福興高采烈地去了,韓希卻不大高興,總覺得心裏缺了點什麽,空落落的。他抬頭望天發了會兒呆,又在廊上扒著欄杆俯視樓下各路忙進忙出的人群,百無聊賴,越發鬱悶。
韓希想起了無味樓的楊初心。
也不知道那小子現在在幹什麽?自己每次這樣熱臉貼上冷板凳的樣子,在他眼裏一定很好笑吧?
韓希長長地歎了口氣,抬腳下了樓。客棧的孫掌櫃殷勤地迎了上來,堆滿了笑,“公子是現在就啟程呢還是等明日一早再出發?”
剛才明明跟阿福說了啊!孫掌櫃怕是聽不真切,又來詢問。看樣子,也巴不得他早點離開啊……韓希抬了抬下巴,“現在就走,不用準備馬車,給我牽匹馬來。”韓希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補充道,“不要往我家裏遞消息。”
孫掌櫃的笑容僵在臉上,忙不迭地趕上去,一通解釋加表忠心,“公子,老夫也是奉命行事。老爺書信頻頻,字裏行間總是記掛著公子,老夫也不好拂了這份舐犢之情啊!再說老爺也是關心公子不是?老夫絕對沒有說過關於公子的一個不好。”
“我哪裏不好了?”韓希停下腳步,陰測測地轉過身。他正心煩,沒仔細聽掌櫃的一番論調,卻偏偏聽清了最後一句,心裏更加鬱悶。
孫掌櫃察覺失言,又不好接話的,一時尷尬不已。總不能說,韓希的不好多了去了,夜夜不寐偷雞摸狗吃喝玩樂無所事事……掌櫃自己要是有這樣的兒子,非打死不可。
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孫掌櫃一陣訕笑糊弄了過去,轉開了話題,“公子既然要回,老夫這就讓人把馬牽出來,省得耽誤了功夫錯過宿頭。”
好歹也算是半個主子,就這樣被掌櫃的開口攆人,實在是掛不住麵子。韓希將下巴抬得更高,裝出一副十分不耐的樣子,“快點兒。”
孫掌櫃喜笑顏開,應聲去了。韓希頓時泄氣,出了客棧門口,便是熱鬧的大街。吆喝的小販,往來的人群,沒有人注意到在客棧門前唉聲歎氣的華服公子。
不多時阿福牽著一匹通體黝黑的駿馬過來,韓希眼見地發現馬鞍上還掛著一個鼓囊囊的包袱。孫掌櫃親自捧了一個小匣子出來,裏麵裝著幾塊碎銀和一疊銀票,“公子,這個是老夫的一點心意,權作路上的盤纏。包袱裏還備了一些幹糧和水,總歸餓不著。公子這便上路吧,路途遙遠,還望公子保重。”
瞧孫掌櫃和阿福那眼色,那神情,滿臉寫著“快走吧快走吧!”簡直就差敲大鼓放鞭炮慶賀了。
當初離家是自己偷溜出來的,為什麽現在隻不過是離開一座客棧,淒涼得像送瘟神一樣?韓希無奈地接了韁繩,牽著馬在大街上緩緩地走著。
黑馬時不時打個響鼾,韓希側頭睨它一眼,問道:“難道你也在笑話我?”
黑馬自然是不會有什麽回應的。韓希在這十八年的人生裏,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孤寂。
牽著馬慢吞吞地走到城門口,卻被城門的守衛攔了下來,“通行證。”
韓希愣了愣,“沒聽過出城還要通行證啊。”孫掌櫃在送別的時候並沒有提起什麽通行證,該不會是為了地趕他走,迫不及待到連這事兒都忘了告知吧?
守衛一板一眼道:“最近戒嚴,隻準進不準出,非要出城必須得出示王府開具的通行證。”
韓希一聽到王府二字,不由得心中一虛。
難道是那個小氣吧啦的王府總管還惦記著那碗被他吃掉的烏魚蛋湯,一心念著要將他捉拿歸案?一想到這裏,韓希立刻警惕起來,稍稍地低下頭,免得跟守衛們的目光對上。也不知道那總管有沒有散布他的畫像什麽的,要真被人認出來鬧將起來……這城牆太高他可翻不過去!
韓希壓低了聲音,悄聲問道:“守衛大哥,敢問禁令什麽時候才能解除呢?”
守衛道:“哥兒幾個都是奉命行事,哪裏曉得上頭的意思。”
韓希今天最討厭聽到的話就是“奉命行事”!討了個沒趣兒,韓希隻得拉了馬又往回走。當然不能去王府弄個通行證,說不定人家就等著他自投羅網。偽造的就更不行了,萬一被撞破也沒有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本公子勉為其難再留幾日好了。
這回可不是他不願出城,而是出不去啊!韓希竟不覺得沮喪,反倒有點雀躍起來。
客棧是絕對不能回去了,跟那孫掌櫃和阿福大眼瞪小眼也沒什麽意思,走之前還砸了他們那麽多東西,又順了一筆銀錢,現狀還不知道要怎麽肉疼呢,說不定背地裏還要跟他爹嚼舌頭。重要的是,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有點丟麵子。
韓希轉了轉眼珠,腳步拐了個彎,到了另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
築月城是個繁華盛地,客棧酒樓林林總總,無味樓規模不大,在其中並不是什麽出彩的,且專攻飲食,其住宿生意顯得十分冷淡。
韓希得意洋洋地想,本公子親自把生意送上門,爾等自然得好生招待才是。
楊初心自然是不在的,韓希將馬匹交給了一個眼生的小二,徑自邁進無味樓的門口。韓希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哪一次進門進得如此理直氣壯。掌櫃看見韓希,十分熟絡地招呼,“韓公子,來啦?今兒想吃什麽?”
韓希傲然道:“住宿,要一間上房。”
掌櫃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韓公子,您可別逗我了,那順心客棧還不夠合您心意的?怎麽想著來我這個小地方住著?”順心客棧可是全城規模最大的客棧,有錢有勢的人才住得起的地方,無味樓跟他比可就是雲泥之別了。這韓希沒事跑來這裏說要住宿,掌櫃自然是一百個不信。
“怎麽,本公子想換個下處,不行嗎?”吃慣了肥肉還想吃青菜呢,更何況肥肉也沒得吃了……韓希欲留還走,裝作不悅道:“這生意你是做不做?不做我可去別家了。”
一看韓希惱了,掌櫃急急忙忙從櫃台裏麵出來,攔住了他,堆笑道:“公子說的哪裏話,我這不是怕委屈了您麽?得,既然您不嫌敝處簡陋,這就立刻給您收拾間上房來,雖然比不得順心客棧雕梁畫棟貝闕珠宮,卻還是能包管您舒適安心,跟自己家似的。”
吹牛的話誰都會說,真正能做到的卻寥寥無幾。韓希對這無味樓有幾斤幾兩還是比較清楚的,對於掌櫃的話也不過是一笑置之。要真做到賓至如歸,除非不讓那楊初心在他跟前膈應。
想到楊初心,韓希的眼角彎了一下。